这话一出,戚晏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他单手在身侧收拢成拳,指甲几乎陷入肉中,面上却挤出个顺从的笑意:“殿下想做什么,罪臣自当听从。”
萧绍一收书卷:“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前世他与戚晏情投意合之时,萧绍也曾在床上压着人逼问,问戚晏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他生了旖旎心思,戚晏羞恼非常,闭目不愿意回答,耐不住萧绍百般磋磨,磨得人心烦意乱,戚晏才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好看。”
萧绍便扬眉:“当真?”
他心情大好,便又磨蹭些许,戚晏簌簌发着抖,一口咬在他肩膀,不肯再说其他了。
事后萧绍回味,第一次见面,不就是小探花打马过长安大街的时候吗?
他心里想着,既然前缘早定,他现在又和往常一样俊美帅气,戚晏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他现在要关注的,就是如何将戚家人捞出来了。
这时候,萧绍还是个闲散皇子,并未参与朝政,然而两世为帝,他心思一转,大概有了个章程。
现在看过了小探花,确认他情况还好,萧绍当即打算回府安排。
兹事体大,得早做安排。
临走时,萧绍又道:“你不必太过忧虑,交给我就好,等此间事了,我会先行一步将你选走,周围的太监嬷嬷,从上到下,我都会帮你打点清楚,你只管去住两天,宫中的礼仪规训,你不用去学。”
萧绍虽然是皇子,但是戚晏是圣上下旨,金口玉言要人入宫的,萧绍可以暗度陈仓,却不能直接越过,故而入宫这道流程,戚晏还是要走。
戚晏恭敬垂眸:“……是。”
萧绍起身要走,路过戚晏时又回头:“这牢中上下,我也会给你打点好,吃食衣物都不会缺,如果有急事,只管找牢头告知我。”
戚晏将头埋得更低:“……是。”
萧绍瞧他的模样,有心想要再安慰两句,然而言语苍白,萧绍默然片刻,最终只是轻轻叹息一声:“照顾好自己。”
他转身离开了。
来时萧绍披着朱红大氅,走时却只穿着织锦曳撒,牢头一愣,刚要说话,便被萧绍按住肩膀,带到了一边。
萧绍问过牢头的名字,将他和前世一比对,便笑眯眯的数了他两个不大不小的把柄,比如收受贿赂等,那牢头弯膝要跪,萧绍又轻飘飘的免了,许了些小恩小惠,等敲打完成,这才转身离开。
他虽然是个闲散皇子,却将恩威并施玩得如火纯青,几句下来,牢头已生不出其他心思。
等萧绍离开,牢头擦干净额头的冷汗,回屋里去接戚晏。
他推门而入,只间那二殿下点名要保的人正半抱着朱红狐裘,愣愣立在房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便敲敲门,客气了许多:“戚公子,随我来吧,殿下吩咐的吃食衣物,我会派人送来。”,接着又谄媚道:“先去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公子竟然得了二殿下青眼,真是有福之人啊。”
戚晏却没接话,自嘲笑道:“有福之人,是吗?”
他随着牢头回到牢中,果然得了些特意的关照,不多时,便有狱卒提着几箱子东西过来,棉衣棉裤,两张棉被,甚至还将地面上湿冷的稻草捡走,铺上了新的干爽的,接着,又送来了一些吃食。
吃食有荤有素,都冒着腾腾热气,自大戚晏落难以来,再没有吃过热乎东西。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率先按耐不住,扑上前去狼吞虎咽,那狱卒看着不够,居然又添了两份,还额外将个雕花小盒子递给戚晏:“公子,这是上头吩咐亲自交给你的。”
戚晏掀开一看,是四枚糕点,造型花样无一不细致,四角还嵌着橙黄桂花。
是同兴堂的桂花糕。
他默然怔愣。
这是年少时戚晏最爱的糕点,可惜同兴堂价格昂贵,戚家又世代纯臣,两袖清风,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尝上一口,如今在寒狱的大牢中,倒是吃上了。
身后孩子争抢的争抢,狼吞虎咽的狼吞虎咽,几个同辈的子侄也克制不住的掰下白面馒头,围绕着食盒吞咽起来,唯有戚晏的父母没有上前,面露担忧。
戚琛看着他手中的大氅,皮毛敦实厚重,是林场上贡的好皮子,袖口锁了云纹金边,是纯金压缩织造,单单这一件大氅,将他们戚家的家底全压出去,也买不下来。
戚琛轻声:“阿晏,将你叫出去的贵人,是谁?”
戚晏原本抱着大氅发呆,戚琛一叫,他便反应过来,笑道:“是……是,昔日同学,家在狱中有点关系,便帮我打点一二。”
戚琛只看着他:“皇帝亲自过问的案子,你的什么同学,能打点到寒狱中来,你抱着那袍服的袖口,可绣着皇家的吉纹。”
“……”
在父母担忧的眼神下,戚晏挺直的脊背,无声的垮了下来。
他嘴唇蠕动,最后只笑道:“父亲,别问了。”
戚晏避开父亲的视线,挤开其他人,从食物中拿了个馒头,掰碎了就往嘴里塞,囫囵咽下,最终也没尝出个滋味。
等吃完了馒头,他又去掰那糕点,而衣服分完,恰好少了件上衣,戚晏便裹上大氅,缩在了角落。
似乎掰碎糕点,穿上华服,就有什么从他的躯壳中抽离出去,掩盖上华贵却糜烂的其他东西。
戚琛摸了摸幼子的脸颊,叹息一声,轻声安慰:“也未必是祸患,起码……不会少了吃穿。”
戚晏点头:“……嗯。”
此后,萧绍经常来。
他来去匆匆,似乎异常忙碌,说几句话就要走,刚开始戚晏还非常警觉,每次和萧绍独处一室,都万分紧张,怕这位殿下等得不耐烦,要在牢中做些什么。
他也听过坊间话本,知道那事总是很疼,还会影响走路,在皮肤上留下青紫,戚晏到无所谓疼,只是在父母面前,他不想如此狼狈。
可萧绍举止还算君子,戚晏悬着的心便微微放下,没那么拘谨了。
而有了萧绍在,父母姊妹再没吃过冷食,牢头也客客气气,这个恩情,戚晏也记下了。
唯一别扭的是,每次走的时候,二皇子都要拍拍他的肩膀,来上一句:“好好照顾自己,别冷着饿着了。”
——其实萧绍不想拍肩膀,他想捏脸,又怕动作太唐突,将人吓着了。
戚晏开始不敢说话,次数多了,也敢垂眸悄悄顶嘴一句:“我又不是三岁。”
事实证明,萧绍的担忧不无道理。
虽然有了厚衣服厚棉被,然而狱中冷寒,临近年关的时候,戚晏还是病了。
一场风寒来势汹汹,最先只是昏沉咳嗽,发展到后来,便高烧惊厥,眼看着要说胡话了。
戚氏夫妇焦急的嘴上起泡,不得已求助了门外的牢头,那牢头一看,也吓的不轻,当下一匹快马,将信送到了二皇子府。
萧绍正在朝中斡旋,收拢势力打点关系,忙得脚不沾地,听见禀告,当下什么都顾不上,驱车就往寒狱去了。
他跳下马车,大踏步走向监牢,远远就见戚晏睡在稻草上,眉头紧锁,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绯红,正呓语这什么,似乎梦中也睡得不太安稳。
萧绍脚步微顿,停在牢狱门口,依旧是张扬热烈的殿下打扮,配上过于俊美的面容,全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刚一露面,戚琛便认了出来。
戚琛连忙起身行礼:“二殿下。”
牢头打开大门,萧绍迈步进去,在戚晏身旁半跪下,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得触感滚烫,烧得厉害,也没心情管戚琛,直接道:“他我要带走。”
戚琛皱眉:“什么?”
萧绍却已经绕过戚晏膝盖,将他整个抱了起来,用大氅裹紧了:“你们这太冷,还缺医少药的,不利于养病。”
他大步跨出牢房,牢头将大门锁上,而戚夫人顾不得其他,扑过来握住栏杆,哀声道:“你要将他带到哪儿去?”
萧绍头也不回,只道:“我府上。”
时至今日,萧绍已经暗中收拢了部分势力,从牢中接出个人私藏府上一段时间,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心中焦急,步履也快,没怎么搭理戚氏夫妇,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没心思顾及。
萧绍抱着人一路返回马车,车中点着炭火,将挡风的隔帘垂下隔绝大半冷风,萧绍将人好好安置在桌垫上,才恍然回过点味来。
他心想:“等等,刚刚那两个,好像是戚晏的父母?”
皇帝陛下前世,可没有岳父丈母娘的概念。
萧绍略有些心虚,正想着多送点东西补偿,又被怀中人吸引了注意。
数九寒天的,马车烧着炭火也冷,身边只有一个热源,戚晏睡梦中不住往他身上蹭,直到被揽着扣在怀里,才安分下来,侧脸蹭了蹭萧绍温热的手掌。
萧绍垂眸,见他眉头紧皱,便伸手点在眉心,稍微用力,将皱痕揉开了。
这细小的动作倒是惊醒了戚晏,他迷蒙中睁开眼,入目却不是牢狱,而是二殿下极俊美的面容。
马车依旧平稳的行驶着,戚晏又惊又惧,想要撑着马车壁坐起来,可他浑身酸软,刚抬起来一点,又虚软的垂下,最终只能哑着嗓子,艰难开口:“我,这是……要去哪儿”
察觉怀中人的动作,萧绍放缓神色,揉了揉爱人的长发,轻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现在回王府。”
王府是萧绍的地盘,在那里,戚晏绝对安全。
“回……王府?”
戚晏极轻的重复,他定定的看着萧绍,眸中恍惚间,浮现出一点哀切的悲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