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绍见戚晏紧蹙眉头,只当他身上难受,便哄道:“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戚晏闭了闭眼,心知他应该谢恩,再说些讨好的吉祥话,可他头脑昏沉,身体乏累困倦,便紧闭上眼,将头偏往另一侧,不愿意搭理萧绍。
可刚刚偏完,戚晏又觉着不妙。
他们一家人在狱中的吃穿,可全仰仗这位殿下。事到如今,他没有在萧绍面前故作清高的本钱。
于是,更深的哀切浮上来,压抑数日的惊惧一同爆发,病中人本就脆弱,戚晏心道还不如给个痛快,他紧抿下唇,翻身便要坐起,强撑着给萧绍行礼。
但还没坐起来,就给萧绍扣住了。
二皇子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回铺着软垫的座椅上,顺手将挡风的狐裘裹紧了些,温声细语的问:“想要什么,是要喝水吗,我拿给你?”
于是迷迷蒙蒙的,一杯温水就抵到了唇瓣,竟然是萧绍亲自喂过来的。
戚晏盯着瓷碗中蒸腾的热气,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二皇子特殊关照后,牢中不缺水米,但是一大家子人,也不可能让牢头时时准备着热水,故而哪怕是病中,戚晏大多也是喝凉的。
数九寒天,凉水比冰有好上多少?
而萧绍看他不动,便狐疑的抬起了勺子,直接喝了一口:“烫?不烫啊,我让人放凉了的。”
他试过温度,确定没问题,便再度执起勺子,重新放到了戚晏唇边。
勺沿亮晶晶的裹着一层水色,萧绍刚刚喝过。
戚晏抿唇,不肯去喝。
——和皇子公用餐食用具,有失为人臣子的礼仪体统。
可这年头刚一浮现,戚晏又想,如今他现在,大概也算不得臣子了。
于是他缓慢着,迟疑着张了口。
萧绍却已经将勺子收了。
先前是没反应过来,他和戚晏早共用东西惯了,餐具碗筷吃食衣物,甚至龙床也是共用的,戚晏什么时候嫌弃过他?然而现在这个到底没有那么熟悉,萧绍还是要考虑戚晏的想法。
他换了把新的,重新抵在戚晏唇边:“先喝点热水吧,太医在路上,回家就给你看。”
“……嗯。”
戚晏没想到萧绍会如此细心,心中老大不自在,却还是就着他的手,将水一口一口喝掉了。
马车平稳驶入了皇子府邸。
仆人放下脚蹬,戚晏挣扎起身,萧绍却道:“病人就不要瞎折腾了。”
他将大氅一卷,直接抄过膝盖,将人抱了起来——他抱得轻车熟路,反正前世抱惯了,每天都要抱上两回,戚晏却没那么好过了。
身体骤然失重,戚晏惊骇之下,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抱住萧绍的脖子,然而手臂悬停在空中,又无力的垂了下来。
他不敢。
萧绍便垂眸看他,眼角染着笑意,配上他张扬热烈的面容,极俊美风流:“可以抱,小探花,随便你怎么抱,都行。”
“……”
戚晏不说话,萧绍又笑了声:“不抱也没关系,我会抱好你,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他当真抱的极稳,一路没有颠簸,跨步进入卧房后,便径直将人塞进了被子。
——福德海见主子急匆匆出去寻人,早就烧好炭火,添好暖炉,屋子里温暖如春,萧绍顺手掖好,便绕了出去,询问福德海:“太医来了吗?”
福德海:“已经去请了,还没来。”
萧绍:“该准备的可准备好了?”
戚晏到了他府上,自然不能再穿囚服,萧绍照着前世的身段比划了一下,让福德海裁了几件新的,再添上吃穿用具。
福德海也不敢问为什么自家殿下去了趟牢里,莫名其妙抱回来个男人,还连腰围身段都莫名其妙的知道了,只一一应答。
“贴身的都加急准备好了,外袍还在裁,明儿应该能耗。”
他这边说这话,那边有小厮进屋,捧给戚晏新裁的丝绸睡袍,准备服侍他换囚衣,洁面擦头:“公子,殿下吩咐,给这是新裁的衣服,后头也备好热水了。”
戚晏捻起那轻薄柔软的睡袍,无甚表情的问:“去哪儿沐浴,如何沐浴?”
王孙公子做起事来,大抵有些特殊的要求。
那小厮一愣,却见萧绍已经掀帘进来:“沐浴就免了吧,小探花,你烧成这样,再沐浴,我怕给你又冻着了,帕子擦擦脸和头发算了。”
戚晏:“……免了?”
萧绍:“免了吧,你就算身上难受,也要等病好了。”
戚晏蹙眉,正琢磨着萧绍的意思,对方已经拍拍手,几个小厮捧着铜盆上来,绞干帕子上的水,要为他拭面。
戚晏侧身躲过,率先道:“我自己来。”
他抿唇看着帕子,又看着睡衣,生硬道:“我自己来,不劳烦殿下。”
萧绍扬眉:“好。”
他将帕子递给戚晏,老夫老妻的,一时也没想起避开,戚晏抬头看他,复又垂眸盯着被子,手指拧着被角,闷声道:“请殿下回避一二。”
萧绍:“好。”
重生以来,戚晏第一次提要求,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便踱步出去了。
又等了片刻,福德海来报,说太医已经到了。
萧绍便敲敲房门,好笑道:“小探花,我可以进来了吗?”
恩爱多年,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被关门外的滋味。
过了许久,里头才传来一声很轻的:“嗯。”
萧绍迈步进屋,见戚晏衣衫完整,揽着被子坐在床头,将全身包住,不由笑道:“裹那么严实干什么?太医来了,让他给你看看。”
说着,他解下床头纱帘,严丝合缝的关好了,同戚晏解释:“你身份特殊,不能明面上见太医,委屈你装成我的宠侍,让太医敲一敲。”
戚晏还发着烧,一时没明白什么叫“装成”,等此间事了,他本该成为萧绍的内侍,假如萧绍厌倦,前头的“宠”字也不必加。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隔着重叠的纱帐,已经有个老者背着药箱进来,同萧绍见礼后,坐在了床头。
萧绍:“王太医,府上人生了病,烧的厉害,劳烦您看上一看。”
说着,他已经伸手探入被子,握着戚晏的手腕,强硬的拽了出来。
戚晏:“……”
指腹热度滚烫,戚晏老大不自在。
——小时后在京城里逛描绘,他娘亲抓他的手法,就是这个模样。
他想说他会自己伸手,不是非得萧绍来拉,然而憋了又憋,还是没敢忤逆萧绍。
隔着一层纱帘,老太医不动声色的掠过一眼,心中微骇。
二殿下说府上人生病了,却没说是男是女,这人躺在二殿下的床上,这伸出来的手,却分明是只男人的手。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戚晏很轻的蜷起手指,却又被萧绍压的动弹不得,只管乖乖放好了。
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坐下诊治。
他飞快诊断完成,留下张药方,起身告退。
于是,戚晏又得到了一碗萧绍亲手喂过来的苦药,一份同兴堂的小糕点。
他抗议无效,就着萧绍的手一口一口喝完了,悄悄打量二皇子,像是在揣度接下来的事情何时发生。
——衣服换了,病看了,药喂完了,甚至塞了糕点,上位者能坐到这种姿态,已经仁至义尽,接下来,便是索要报酬的时候了。
然后萧绍起身,径直吹灭蜡烛。
他顶着戚晏惶惑的目光:“今天早些睡,你吃了药,得发发汗,我手头还有些事情,你要是半夜不舒服,差福德海来叫我。”
说着,萧绍忍不住扶额叹气。
——一边忙着夺嫡,一边忙着捞人,萧绍真的很忙,忙到抱老婆睡觉都没时间。
于是,戚晏极忐忑的注视着萧绍离开,在萧绍的床上,一路睡到了天明。
无事发生。
接下来的数天,一直无事发生。
萧绍依旧事务繁忙,却总是每日抽出时间盯戚晏吃饭喝药,坊间都传言二皇子桀骜不驯,然而戚晏面前,萧绍每每温声细语,从未动过火气,渐渐的,戚晏便没那么怕他了。
在皇子卧房的软榻上待的久了,每日好食好药的养着,即使头顶还悬着把铡刀,也难免生出了几分懈怠,整个人懒洋洋的,寒狱的亏空也补足了不少。
可再如何不愿意,这铡刀还是落下来了。
罪名已定,这日傍晚,宣旨的太监启程前往,宣戚晏奉旨入宫。
萧绍卡着时间差将人送回去,临到马车上,萧绍揉了揉爱人的长发,笑道:“我一月后来接你。”
按照惯例,行刑,修养,初步教导礼仪,差不多是一个月的时间。
戚晏点头,欠身行礼,真心实意的与萧绍道别:“好。”
他想,虽然不知如何得了萧绍青眼,但日后这宠侍的日子,大概不会太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