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晏很迷惑。
戚晏进了宫,被接引着入了蚕室,掌事的太监客客气气:“公子,您暂且住在这里。”
那是处独立的小房间,收拾的干净整齐,衣裳被褥都是新的,戚晏心知是萧绍的手笔,客客气气的谢过,又忐忑的问:“敢问公公,何时开始?我好有个准备。”
那掌事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公子,您只管住着,如果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却是绝口不提何时开始。
戚晏便极忐忑的住进了屋里。
他心中悬着事,吃不好睡不好,看着蚕室中人来人往,偶尔能听见隔壁的痛呼惨叫,又见掌事教导新人,握了把乌黑的戒尺,稍有不驯,便是一戒尺上去,裸露的皮肤上全是青紫的印记。
随着时间流逝,戚晏越发坐立难安,然而三天,五天,这间小屋好像被人彻底遗忘了,他在屋中吃住,再没有人找过他。
第十天的时候,戚晏按耐不住,主动与掌事攀谈,作揖道:“敢问公公,我该做些什么?”
掌事更奇怪的看他一眼,等到日暮,居然捎了两本书册,一沓笔墨纸砚来。
“二殿下托我送来的,说怕您在宫里无聊,让您闲着没事看看书,写写策论。”
戚晏一愣:“写策论?”
掌事:“二皇子说,河东水患的,南郡旱灾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您要是无聊,都可以写一写。”
后世的时候,戚晏就很喜欢写策论折子。
他自个写完,自个上折子,再自个盖章批复,端端正正,流程一丝不苟,有时候萧绍想拖他上床,都被戚晏以:“折子还没写完,您先去睡吧,我等会再来。”敷衍过去。
萧绍每每挑眉,堂堂君王居然要和折子争宠,他就强行吹灭蜡烛,不顾戚晏的反抗将他拖上床,将戚晏弄的忘了这事儿,才算了结。
就是想到这里,萧绍才古古怪怪的提议,让戚晏没事干多写点折子。
——等和他好上了,就不许天天写了。
戚晏心思莫名,只能道:“替我谢过二殿下。”
他抱着书册回了房间,匆匆一翻,发现都是合他口味的,这些书册涵盖甚广,从杂家笔记到散文游记,其中不乏珍本孤本,简直像是二皇子调查过他的喜好,特意寻来的。
可是区区内侍,值得皇子这样耗费心思?
他不知道的是,前世萧绍与他同床共枕多年,他睡前喜欢翻书,翻的什么书,最喜欢哪几本,萧绍一清二楚。
一月中旬的时候,宫中出了见祸事。
戚晏某日半夜惊醒,东宫方向火光冲天,门外似有兵士来往,脚步整齐,像是穿了重甲,吵吵囔囔一路闹到天明,他害怕引火烧身,不去过问宫中事务,只觉得那日过后,掌事对他越发恭敬,嘘寒问暖低声下气,像是畏惧着什么。
等书册翻了大半,这日清晨,掌事敲响大门,作揖含笑道:“时间已到,二殿下在门口等候,公子可以离开了。”
戚晏一愣:“二殿下亲自来的?”
掌事笑道:“可不是亲自来的,就在门口,公子快去吧。”
戚晏一顿,从大开的门扉往外望去,远远瞧见了一辆宽约四尺,镶嵌松石金玉的马车,而萧绍一身朱红曳撒,配赤金发冠白玉腰带,正斜倚在马车之上,含笑往这边望来。
萧绍本就生的俊美,远远看去,更加峻拔高挺,仪态肃肃潇潇,如积石列翠,戚晏望着他,恍惚又想起登科之时,他从长安打马而过,望见那高楼之上摇扇微笑的风流公子,一时间,竟晃了神。
他定着不动,萧绍便上前两步,隔门伸出手:“定着干什么,出来啊。”
戚晏垂眸,握住萧绍递过来的手掌,由他牵着,迈过了蚕室门槛。
迈步时,瞧见脚下高高的门槛,入了此处的再想要出去,谁不要脱一层皮?丢掉半条性命。
……而他就这么?轻易的迈出来了?
没有腐刑,没有屈辱,没有教训,只是安安静静,读了一个月的书,便迈出来了?
是因为他现在执着的,这只手吗?
手指修长热暖,被他牵着,便有种被保护被庇佑,什么刑罚都不会发生的安心感。
戚晏恍惚的很,任由萧绍牵着,萧绍往哪边牵,他就往哪边走,乖的很,萧绍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见戚晏还在发呆,又抬起来仔细端详打量:“小探花,你今天怎么愣愣的,唔,好像还瘦了点,在里面受欺负了?”
戚晏连忙低头,想要避开萧绍的打量:“……没呢。”
萧绍挑眉,仔细观察着戚晏的表情,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真受欺负了……谁欺负你了?”
他捏着戚晏的下颚,不让他躲,蛮横又专制,那张极俊美尊贵的面容直挺挺怼在戚晏面前,眉眼冷峻至极,仿佛只要戚晏报名字,他就能将人来拖出来打一顿,给戚晏出气。
“……”
戚晏抿抿唇,忽然有点委屈。
戚家落难时他没有委屈,皇权倾轧,为人臣子不得不受;萧绍点他当内侍时他没有委屈,能保全家人,他甘愿受辱;进蚕室时他依然没有委屈,早知如此,别无他法,不必委屈。
可现在,过去几个月的惶惑,惊惧,无助和迷茫一同涌了上来,在胸腔中酝酿成铺天盖地的酸涩,他忽然就觉得,很委屈。
委屈到几乎要落下泪来。
萧绍看他泛红的眼眶,眉头蹙的更死,当场扣过人的肩膀:“告诉我是谁,我带你去找。”
“不,不是。”戚晏挤出笑意,“没有人欺负我,他们都对我不错。”
萧绍挑眉:“真的?”
戚晏点头:“嗯。”
萧绍依旧打量,没说信不信。
他们在门口耽搁的太久,还说小话,掌事心中紧张,正隔着门扉远远望过来,陪着笑,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
戚晏这里问不出子丑寅卯,萧绍干脆放开他,冷下脸色,朝掌事走去。
“?”
掌事灿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而戚晏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敢一把抓住萧绍手臂,将他扯了回来:“没有,我真的没被欺负!”
掌事看得心惊肉跳,却那祖宗当真顺着戚晏的力道停下脚步,悠悠往这儿看了一样,被戚晏拽走了。
萧绍揽过戚晏的肩膀:“行吧,既然你这么说了,不过,被欺负了还是要和我说啊。”
戚晏闷声:“嗯。”
他被萧绍揽着,却没起鸡皮疙瘩,反而不自觉的贴近了些,与他挨在一处,呈现出亲近与依赖的姿态。
两人上了马车,戚晏挑开帘子,看蚕室越离越远,终在马蹄的踢踏声中,化作不可见的一个黑点。
曾经压在他身上,令他无法喘息的重压,已彻底卸去了。
萧绍随口与他闲聊,问他书好不好看,有没有写东西,戚晏一一应了,在聊天的间隙里,戚晏又略带忐忑的确定:“殿下不要我当近侍吗?”
“近侍?”萧绍挑眉,直接了当的拒绝,“那我可舍不得。”
萧绍喜欢逗人,但他知道什么能逗,什么逗不得,后日再怎么开玩笑,关于小探花的家世和身体,他都小心翼翼的避开了。
小探花拼命缩起身体,不让他触碰伤疤的模样,萧绍真的心疼。
“……”
戚晏愣愣看着他,手指揪着衣摆边缘,说不出话了。
一时间,戚晏不可遏制的生出某种错觉,即使是戚家那样的大事,倘若他求一求萧绍,也能有转机。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戚家一案,是皇帝亲自过问,萧绍能在牢中照顾一二,已是仁至义尽,要想全盘推翻,断无可能,直接询问,是让萧绍为难。
即使要问,他也该先为萧绍做点什么。
倘若他做得足够多,足够好,萧绍即使救不了全部,能不能救一救他的母亲,他的姐姐呢?
于是,戚晏缓了好久,压下诸多怪异情绪,又端端正正的行礼,问:“殿下想要我做什么呢?”
这些日子的宠爱与恩惠,到底要做什么,才能与之相配?
萧绍心想,当然是我的梓潼,我的皇后和我的老婆,但这前世他每次在床上这么叫,小探花都反应极大,羞耻的说不出话,连脚趾都颤颤巍巍的崩紧了,萧绍斟酌一二,还是觉得不要这么直白,把人吓到就得不偿失。
萧绍:“我的近臣和宠臣。”
戚晏又是一惊。
皇子可以有宠侍,可只有陛下,才能有宠臣。
他的念头刹那间百转千回,心道:“莫非殿下有夺位之心?”
萧绍是出了名的闲散风流,每日流连花街楚馆,赏琵琶听曲子,从未与他的哥哥争抢半分。
莫非……
是了,如此关怀照顾,亲力亲为,除了垂涎美色,还有另一种可能。
二皇子在礼贤下士,招揽门客,意在参与夺嫡之争,继承大统。
如此一来,萧绍将他带入府中好好关照,却并不碰他,便有了解释。
戚晏才名在外,现在又羽翼尽折,和朝中所有势力都无瓜葛,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倘若萧绍收服,他能在萧绍身后谋划,等萧绍继承大统,他就是君王手里最趁手的刀,最锋利的矛。
比起被关在后院赏玩,空负满腹才情,做君王的刀是更好的选择,但戚晏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有些落寞。
不知何时起,他倒眷念起萧绍大氅下的温度,和那只递过来的,温暖的手了。
臣子居然对殿下生处旖旎心思,戚晏暗骂了一句不知礼数,强行压下这点落寞,又道:“殿下,我在宫中时,听见东宫方向似有异动,火光冲天,天亮才停止,殿下知道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