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名单已经公布, 叶满枝没耽搁,当晚就回了军工大院。
“哥,厂里要求你们什么时候走啊?”
“最早的一批下周就走了, ”三哥笑着说,“咱家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 我想下周就跟着大部队离开。”
二姐埋怨道:“家里怎么没有你操心的?你一走了之, 媳妇和孩子怎么办?咱爸妈的年纪也不小了……”
三哥笑出一口大白牙, “哈哈, 不是还有你们嘛,我去三线支援建设, 你跟大姐还有小妹, 多回来陪陪爸妈。”
二姐红着眼睛在弟弟肩上锤了一下, “你可真是的, 山高路远说走就走,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二姐, 你别怨他了。”黄黎拉着她小声说, “满堂要是不去, 就得让咱爸去了。”
656厂是军工厂, 工人和技术人员的思想觉悟特别高。
他们这栋楼的所有工人都为去三线报了名。
有的甚至是父子母女齐上阵, 一家好几口人一起报名。
656厂还有自己的生产任务, 不可能将大家全都放到三线上, 所以选人的时候是有条件的。
像老叶家这种父子都报了名的情况, 一般会让年轻人上三线,而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则被留在厂里。
叶满枝摸了摸侄子的胖脸蛋, 担忧地问:“嫂子,我三哥要去三线,那你跟出租车怎么办?跟他一起去还是留在家里?”
“暂时留在家里吧。三线那边是从零开始的, 啥都没有,住房和学校都要新建。先让你三哥去打前站,等他在那边安顿好了,我再带起祥过去。”
黄黎来了这里将近十年,虽然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的生活,但她没经历过从前的苦难,很多时候无法共情当代工人的热血和激情。
厂里刚让工人报名去三线的时候,叶满堂就回来跟她商量了。
她起初并不同意。
三线的工作和生活条件都很艰苦,气候也与北方迥异,拖家带口去三线纯粹是自讨苦吃。
可是,叶满堂是个很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特别是避开留苏,转而当上红色工程师以后,那奉献精神又提高了好几个层次。
厂里做了几次动员,他就写了几次请愿书。
只不过,都因为她不肯松口而锁进了抽屉,没能交出去。
叶满堂整天心急火燎,迫不及待想去前线,每天都要回家跟她汇报车间里又有谁报名了。
直到他们这栋楼里的大部分人都报了名,他要是再不报名就显得思想太落后了,黄黎才决定尊重叶满堂的个人意愿,他想去三线就让他去吧。
厂里报名去三线的,都是跟他一样一心奉献的工人。
三线山高路远,地点偏僻,估计没人愿意闹腾,接下来的几年,叶满堂可以在三线安心钻研技术,跟他那些工友齐心协力搞生产。
大姐瞅一眼这个弟媳妇,皱眉问:“你要是跟去了三线,那边能给你安排工作吗?”
技术工人去了还能一展所长,像黄黎这样的家属,去三线反而要牺牲自己的事业。
三线搞的是国防工业,要求隐蔽分散,那地方不说荒山野岭,但也差不多了。没娱乐活动,再没个工作,总不能让家属一直在家带孩子吧?
她这个弟媳妇是当过中学老师的,瞧着也不像是没有事业心的样子,去了三线能适应吗?
“还不知道呢,”黄黎说,“全国都有邮政网点,等那边建起来以后,我想申请转到当地的邮电所上班,就是担心万一去晚了,没有岗位空缺。”
叶满枝宽慰道:“你这些年不是出了不少连环画吗,哪怕到时候暂时安排不了工作,也可以在家画连环画。”
叶满枝自己只出过一本服装书,在书店里早就买不到了。
但黄大仙后来居上,出过六七套连环画,都是类似于《小兵张嘎那样的少年儿童读物。
她家吴玉琢的书架上,摆着她三舅妈出版的所有小人书,而且每一本她都看过了。
算是三舅妈的忠实小读者。
尽管前几年国家对出版稿酬进行了改革,出书的稿费没有她当年那么高,可是出书的收入仍比靠死工资赚得多。
黄大仙手头不差钱,三线那边要是没有合适的工作,还可以画画小人书。
“先让满堂去看看情况再说吧,”黄黎在儿子的脑袋上揉了揉,“起祥要参加今年的少儿速滑比赛,如果能出成绩,我就陪他在滨江多待两年,要是没这方面的天赋,那就去三线一家团聚。”
黄黎没生娃之前,还做过培养天才儿童的美梦。
但是现实比较打脸,她家儿子的体重一直居高不下,她这几年给儿子报了体操班、乒乓球班,还让他学了滑冰,企图让他减减肥。
这小子在前两项运动上没啥天赋,但滑冰的效果还不错,他跟老四家的起球一起学滑冰,小哥俩一块儿上课,体重有所下降不说,还练出了一点成绩。
这哥俩下个月还要一起参加区里的少儿速滑比赛。
……
支援三线的人选确定以后,厂里很快就安排大家动身了。
正式离开这天是周日,天空放晴,雪照云光。
全家人一起到火车站为三哥送行,即使车站的广播里播放着欢快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仍然抹不去那股强烈的离愁别绪。
因着不知三线那边的具体情况如何,所有工人都背着自己的口粮、被褥,甚至连茶缸、暖瓶和洗脸盆都带上了。
三哥胸前佩戴大红花,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神情无奈地安慰着哇哇大哭的几个孩子。
亲儿子出租车已经在家哭过好几次了,本来早就说好了今天来送行的时候不许哭。
但是架不住有人带头。
吴玉琢刚开始还以为三舅跟她爸爸一样,只是去出差一小段时间的。后来听车车哥说,三舅要去那边工作好几年,小吴会计心里那股不舍突然就压不住了。
抱着她三舅的大腿哭得直抽抽。
导致其他送行的孩子也跟着哭。
叶满枝将伤心的闺女拉开,鼻音囔囔地转移话题说:“哥,厂里安排得太突然了,吴峥嵘出差还没回来呢,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哈哈,没关系,到时候我跟妹夫写信交流。”叶满堂望向眼眶通红的妻儿,强忍着心酸道,“来芽,我不在家,你嫂子和侄子这边,你们帮我多照看照看。”
叶满枝用围巾抹了下眼泪,红着鼻头说:“用不着你特意交代,我们肯定把家里照看得好好的,你顾好自己就行了。干活的时候悠着点,你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了,别把身体累坏了!”
她将几个孩子拉到旁边,将最后的道别时间留给三哥一家三口。
直到火车头的方向传出长鸣,领队吹哨示意工人们上车出发,始终没怎么说话的老叶,才拍着儿子的肩膀,说了句:“好好干!”
*
南下的火车不但带走了热血奉献的工人们,也把叶守信的精气神带走了。
自己去三线和送儿子去三线,那心情天差地别。
况且老三每天跟他一起去车间上下班,不但是儿子,还是徒弟,是上班搭子。
家里和单位冷不丁少了一个人,让他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
出租车与他的精神状态差不多,爷孙俩整天都蔫嗒嗒的。
三哥离开前,特意跟老四和老五喝了一顿酒,算是正式将家里交给了两个弟弟。
所以,五哥这阵子经常回军工大院,买煤批柈子的活他全都干了。
偶尔还帮忙去幼儿园接送两个小侄子。
瞧着出租车一直闷闷不乐的,他就把俩侄子带回自己家,让出租车帮他看着刚过了百天的闺女。
有个状况百出的小婴儿,出租车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
“来芽,装卸班那边还要不要人了?你说我去开叉车咋样?”
吃过午饭以后,四哥晃悠到了妹妹的办公室。
“叉车司机都是各厂自己培养的,对外基本招不到人,你要是能去开叉车当然好了。”叶满枝问,“你不嫌柴油味大了?”
“咋不嫌呢!”四哥嫌弃地皱眉,“我这几天去看过那辆叉车,没啥密闭空间,柴油味比卡车小,而且冬天能戴围脖口罩,我可以先去试试。”
先干半年,混个正式工的编制,到了夏天就看情况再说。
开叉车有一点挺好,就是只在厂区里活动,不用开到马路上。
他要是恶心了,随时能下车缓缓。
叶满枝疑惑问:“你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她四哥可不是啥上进的人。
他手头不缺钱花,要是没有三哥和老叶催着,宁可一辈子莳花弄草。
四哥啧啧道:“三哥去三线以后,咱爸跟丢了魂儿似的,好像只有三哥这个儿子是出息的……”
“对啊,就是三哥最出息。”叶满枝实话实说。
“……”四哥翻个白眼,“我这回就混个正式工的编制,让咱爸开开眼!不过,我可不能跟那个鲍旭似的,老老实实干夜班。老于师傅是鲍旭的师傅,不是我的师傅,他要是像安排鲍旭似的安排我,那我就让他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
司机都是老带新,在厂里认师傅的。
鲍旭的驾驶技术是跟于师傅学的,相当于跟着人家学了一门吃饭的手艺,老于就是他名义上的师傅。
所以,老于给他排了两个月的夜班,自己一直上白班,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自己去找人事科毛遂自荐吧,厂里没几个会开车的,卡车司机不愿意转去开叉车,现在应该没人跟你竞争。”
叶满枝不担心四哥。
他在家常被老叶收拾,但在外面混的时候很少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