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什么?”
一大把年纪了还被老师训斥, 弟子脸也有点红。
他低声下气道:“是弟子的错,这不是没料到消息漏这么早吗?”
黄宗羲撇过脸去,摘下眼镜避开弟子揉了下眼镜, 又将眼镜给戴了回去。
“看清楚是养心殿印章……”他面露惊讶。
“竟然不是乾清宫?”
外界人对宫墙内充满幻想,无知的百姓会幻想皇帝老爷每日吃的都是白面大馍,用来锄地的锄头也是金子做的。
有点认识的人知道宫里的贵人吃的是山珍海味, 穿的是绫罗绸缎。
这些是对宫墙内主动幻想,更多的人连宫里有哪些宫殿都不知,宫殿里住着哪些人更不知。
黄宗羲是知道宫里那座乾清宫是帝王居所, 对于这养心殿却了解不多。
不过既然是宫里送过来的, 那就意味着宫里已经有人知道他在经常,甚至很清楚他的落脚地。
弟子突然暴怒出声:“老师, 这请柬竟然邀请您去旁听, 可真是大言不惭!”
这天下任何一家书院也不敢请一位大儒去旁听, 最多是指教, 还得是好言好语。
什么叫旁听?这分明是觉得自己学识超过了老师。
弟子气得在屋内踱步, “老师,还是回江南吧, 这地方根本就不适合您来。”
黄宗羲盯着那张纸看来片刻, “上面不是说了旁听师者教学, 请我斧正吗?”
弟子赶紧凑过去, 一看还真是。
“这写请柬之人怕是没文化。”他有些尴尬辩解。
这宫里文人是一代不如一代, 果然都是奔着一官半职来的。
“老师可要去?”
黄宗羲放下了请柬和信。
“去,怎么不去。”
他也想见识一下这冠上了势必要替代儒学的新学是什么样子。
***
皇家科学院坐落在西郊,有专门往那边去的马车,坐马车出了西直门再继续走,约莫半个时辰就能看到一片荒地中的突兀工地。
学校大门在南面, 从东面看过去,只有几栋单薄的楼房屹立着,后面一大块堆满了泥沙钢材等材料。
马车转而到了正门,从正门看学校非常气派,门口树立着一大块太湖石,石头上用朱红色颜料描绘着三个大字——大学城。
带人过来参观的知客有些自豪地跟众人介绍:“这是晋商徐家献出了太湖石,只为祝贺这边的学子入学。”
黄宗羲被弟子搀扶着,看到了三个大字下方的印章。
他摸了摸胡须,又看看巨石后气派的学校,“难道是建立一座全是大学的新城?”
这手笔可真是大,京城里的果子间也才几进院落,哪里比得上这边如此大的规模?
知客指着里面介绍道:“进了这扇石门,就是各个大学的正门了,这里不是只有皇家科技大学,还有北京医科大学,专门研究各种疾病原理和治愈办法。”
“打个比方,以前都怕感染风寒,现在去城里隔上一二里路就有一家药房,那里都是中成药,跟店员描述一下症状就给你拿药……”
有明显江南口音的人疑惑道:“这药能随便乱吃吗?不是说一人一帖药吗?”
“那是药量问题,这边的药是你吃着觉得好些了可以断掉,觉得没治好继续吃,吃不出问题,主要是杀死身体里的什么病菌,跟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不是一个套路。”
“哦,对了,按照人家的说法是治标,表面症状消失了,其他的让身体自己慢慢恢复。”
“是不是听起来没咱们老祖宗那套好?”
不少人点头。
知客自己也点头,“我也觉得咱们老祖宗传来的那套好,可问题是名医难遇,庸医太多。”
他自嘲道:“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能遇见几个名医?还不如先把表症治好了,免得越拖越严重,到最后无药可医。”
这话说得实在是在理。
有钱人能四处寻找名医,贫苦百姓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出生地,上哪去找名医?生病了只能硬抗,祈祷自己痊愈,等病重了再送医往往已经来不及了。
有时候淋一场雨就能让一个家散了。
有人低声道:“其实我是听说这里能痈症才过来。”
“我也是,咳咳,听说这里能治疗不孕不育症,我们那有一对夫妇跑来治疗,怀着孕回去,起初我们那还有人怀疑是不是借种生子,后来孩子生出来,跟父母特别像,我们家五代单传,我都三十了膝下还空虚……”
黄宗羲轻咳一声,他是不怎么意外,当初在车上时就知晓了。
谁能想到江南到北京的火车一开通,抢票上车的绝大部分都是来京城治病的。
知客笑笑,“这边可不治病,这是教学子的地方,治病你们得去北城外五里地的医院。”
“我们知道,这不是去过了没排到我们,那边这几天病人太多,根本忙不过来,我们这边没有生命危险排到了半个月后。”
那位说来治痈症的人笑呵呵道:“我排到了七天后做手术,人家说我可以来京城逛逛,等床位腾出来再通知我去,我这不是想着在会馆闲着没事,便出来走走。”
大家说说话立刻感觉亲近了不少,然后一行人看向了一直未开口的师徒二人。
黄宗羲轻咳一声,“我这是老毛病了,去医院那边说只能养,我想着问问这边学院有没有法子治。”
弟子投来不赞同目光,老师身子骨健壮,怎么更称自己生病?
其他人立马尴尬笑道:“老爷子您身子骨挺健壮。”
这位一看岁数都不小了,还治什么治,不如干脆回家想吃吃想喝喝,这么大岁数治了又能活几年?
弟子这时出声了,“接下来行程我就不跟着诸位了,我准备带老爷子进去问问。”
其他人立刻变了眼神,“真是大孝子!”
“你爹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是享福了!”
知客一听,也不阻拦,麻溜从包里抽出一张纸。
“要离队是吧,签个免责申明,离队后出了问题,我这边是没法担负责任。”
这话说得不好听,事情干得却磊落,毕竟一开始就说了,有意见的早退出了。
“自然。”弟子接了纸细细看了,大致意思是自愿离团,一应责任自负。
告别了大部队,太湖石边上人并没有少,反而变多了。
这里显然是比较热闹的旅行场所,还有人扛着大炮筒一般的照相机给人拍照,只是这价格没几个人拍得起。
拍照对于弟子来说是新鲜玩意,不过看到那招揽客人的商人指着身后玻璃框内的照片给大家看成品。
黄宗羲溜达过去,拽着弟子要来一张,老爷子还挺时髦。
弟子怎么办?只能认命陪同了,这样旅程跟积极接受新鲜事物的黄宗羲比,他这个弟子反而显得食古不化。
黄宗羲最近常挂在口中的话变成了,“公择,放开点。”
弟子只好先去缴费,得知至少半月后才能取相片不由叹了口气,拿着领取相片的票单,他跟在黄宗羲身后,二人并排站在太湖石前面拍了一张照片。
几年后黄宗羲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就心痛不已,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手送走公择。
拍完照,弟子赶紧引着老师进石门,总觉得再耽搁下去,老师又被其他新鲜事物吸引走了注意力。
两人进了石门,再往里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围着广场的是各个大学的校门。
校门外都有栅栏挡着,两人来到了皇家科技大学门口。
栅栏铁门边上的小屋子里两个青年拉开玻璃探出头,“老人家,我们这里不让人靠近。”
弟子板着脸掏出了请柬递过去。
那边看完后,对视一眼,“原来是新来的客卿,我们校长已经派人来传话了,请跟我来,我带二位去教务室找副校长。”
一位青年跑出来将大铁门拉开,弟子神色稍缓,还算有眼色开的是正门,要是开了旁边的小门,他是绝对不会允许他们侮辱老师!
黄宗羲跨进了铁门,饶有兴致问,“我们是客卿?”
青年抓了抓头发道:“上面是这样传话,说最近拿了请柬来的就是客卿,会暂留在咱们学校一段时间。”
黄宗羲颔首:“可否告知一下校长的身份?”
青年脸色严肃起来:“我们的校长是皇上,还有几位副校长分别管理学校的不同事务,同时我们学校分不同的学院,每个学院都由该学院的主任管理。”
“接见二位的副校长负责的就是接待贵客。”
青年眼里闪过疑惑,“您二位一定是贵客,才会让顾校长接见。”
黄宗羲笑了笑,转而问他,“老夫看你说话有理有据,若只是看守大门有些委屈了。”
青年不好意思道:“学生家贫,算是半工半读谋了这份工作,学校这边会提供一些岗位让我们这边学子来赚些开支。”
“守门的工作清闲了些,不过很安静能静下来看书还提供工作餐,对于我等学生来说算是比较热门的岗位。”
绕到第二栋楼,他拐了个弯伸手,“这边请,这边是我们老师们的办公场所,副校长就在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