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勘和满庭的眼底也被火色缠绕,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情绪。
——他?们自小便在三清观长大,从?有记忆开始,便已经?有了善渊师兄的身?影。初时记忆里,善渊师兄的眼眸比现在还要淡,那是一种藏在表面的温柔之下的疏离,三清观大师兄善渊光风霁月的声?名之下,对整个人世间的漠然。
是的,漠然。
他?随师父闻真道君出观下山,所行所去都是为了苍生,可他?的眼中却从?未有过人间苍生的影子。
那时的元勘和满庭年岁尚小,不懂为何如此,却偶然听见过闻真道君与善渊师兄的对话。
“阿渊,为师带你见了这么多苍生,你见了这么多人对你感?激涕零,奉你为救命恩人,你依然心无?波澜吗?”
“他?们应该感?谢的,是带我踏足此处的师父您,而非是我。世人多愚钝,只看表象,只注重果而忽略因。”善渊的声?音平淡且冷:“怎么连师父您都看不透吗?”
闻真道君长叹一口气,才要开口,善渊已经?笑了一声?,声?线变得散漫且冷峭:“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可惜我生而命连破军,离火燃身?,这皮囊之下除了杀伐煞气别无?他?物,若是为天下苍生计,依我看,与其像师父这样想方设法?的感?化我,倒不如早点一剑了结了我。也省得我有朝一日大开杀戒,为祸一方。”
连自己的命他?都尚不在乎,且充满厌弃和冷嘲,更何况苍生。
可现在。
现在的善渊师兄,勒马驻足,抬眸而望。
元勘不知道此刻,他?到底有没有看到师父所说的苍生,又或者?说,在他?的感?知里,所谓的苍生和其他?人的是否一样。但他?们能看到,将他?们的眼底灼出了一片火色,终于也燃烧在善渊师兄的眼底,将他?冷淡的瞳色倒映成?了一片靡丽的璀璨。
元勘深吸一口气,悄悄侧头,擦掉眼角将落的泪珠,就要扬鞭,继续前?行。
一道声?音却从?身?后传了出来。
“等?一下。”凝辛夷刚回马车,又探出头来。
于是元勘扬起?的马鞭又顿住。
“阿垣。”凝辛夷向着谢晏兮招了招手。
谢晏兮刚刚从?离火的火色里收回目光,她喊他?,他?也不问?何事,只直接策马向前?。等?他?到了近前?,凝辛夷已经?飞快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谢晏兮的手,少顷,又收了回去。
谢晏兮轻轻挑眉,还没搞清楚她要干什么,却感?觉到了身?后有一道来自谢玄衣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又过了一会,凝辛夷从?马车里递出来了一双鹿皮手套。
谢晏兮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下意识便要伸手。
那手套却向着反方向缩了缩:“不是给你的。”
谢晏兮:“?”
凝辛夷振振有词道:“我摸过啦,你的手火热,想来应该不需要这种身?外御寒之物。”
她转而探头去看另外一匹马:“小玄监使!”
谢玄衣怔忡间,手套已经?被扔到了他?的怀中。
谢晏兮:“……”
马车重新开始向前?的时候,谢玄衣的手上多了一双绵软的手套,面巾下的唇角难掩上扬。
谢晏兮背脊挺直,本就穿得单薄,这样的单薄在冬日时,便显得格外令人瞩目,这样毫不畏寒的体质也曾惹得观中许多后辈艳羡过,觉得冬日少穿,看起?来尤其英俊不凡,与众不同。
雁门郡的寒风如刀,谢晏兮本来毫无?感?觉,但此刻,他?看着自己没有鹿皮手套带的一双手,竟然觉得好像也不是真的不冷。
可他?侧过头的时候,对上的却是凝辛夷带了笑的眼眸,不过这么片刻,她的脸便被如刀的寒风吹得带了一层粉意,可她的眼睛却犹如能够破开风沙的璀璨星辰,而他?正?在星辰之上。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外力来取暖了,因为他?自己本身?就已经?足够点燃人世间。
他?就这样垂眸看了她片刻,终于也弯了弯唇,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
凝辛夷不解其意地搭了自己的手上去。
谢晏兮道:“我不需要,但你需要。”
谢玄衣扬起?的唇角逐渐绷直,他?一夹马腹部?,面色不虞地快马而去。
程祈年寡了多年,为人又刻板无?趣,异性缘实在单薄得可以忽略不计,他?自己本身?原本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打算,这还是第一次从?内心地觉得自己的存在非常碍事,忍不住耸动肩膀咳嗽了两声?:“……不然我下车?”
另一侧,元勘已经先一步飞快滚下了车:“公子,我来骑马,您请上车。”
于是片刻后,一行人变成了满庭持驱车的马鞭,谢晏兮曲起?一条腿,很是随意地坐在马车前?,一只手从?车帘下的缝隙伸进去,在袖下握着凝辛夷冰冷的手。
神行符的效果已经散去大半,谢晏兮却也没有再补,仿佛此刻马车的速度慢一点,才能让他?的离火更好地落在那些荒芜之处。
程祈年一直不错目地看着车外的饥民?,倏而道:“其实这些饥民?,并非是大徽朝的错。战乱百年,天下民?不聊生,这般地狱般的景象,又何止只有这一处。越是向北去,万物凋零,凛冬越是难过,连树皮都咬不动。”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凝辛夷轻声?道:“方才那些饥民?中,鲜少有壮年的男子。最?多不过十四五岁模样,再向上,便是白发老叟,步履蹒跚,恐怕已经?花甲。”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抬眼:“刑泥巴说过一个故事。”
“说前?朝大邺连年征战,征兵无?数,如此三番五次,不过几载,便已经?将一个村子搅扰得所有青壮年都荡然无?存,连年过五旬的老叟都要披甲上阵。”凝辛夷慢慢道:“他?所说的,难道便是雁门郡的这些村子?”
说到这些的时候,她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她不是傻子。征兵到最?后,甚至可能会让一个地区都绝户,又怎么可能只针对某一个村子。刑泥巴口中的那个或许便是他?家乡的村子,不过是雁门郡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千千万万的村落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大邺朝战事不利,面对北满的南下,节节败退,伤亡惨重,雁北郡便是再荒芜,到底也在澜庭江以南,不过是征兵到空无?一人罢了。在澜庭江以北,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程祈年叹息一声?:“这里至少有人息,澜庭以北,那才是真的万径人踪灭。”
隔着车帘,无?人能看到谢晏兮的表情,只有凝辛夷觉察到谢晏兮握着她的那只手似乎更炙热了一点,却也很快被风雪吹散,好似那只是她的幻觉。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可总有许多壮士,再也无?法?踏上归途,被永远留在了江的那一侧。”程祈年的声?音里带了掩不住的怅然:“只是前?朝已覆,前?朝的皇室也都已经?大半殉国在最?后那一场乱战之中,又有谁还能让他?们魂归故土呢?”
车帘外,策马的谢玄衣从?马背上只字不漏地听完了这些话,他?的眉头微微拧起?,极是探究地看向车里,旋即又将目光落在了谢晏兮身?上,与谢晏兮对视一瞬。
谢晏兮的指尖有离火亮起?,纵风雪不能撼动半分?,他?神色散漫,像是在听车里人的对话,也像是毫不在意。
谢玄衣稍微抬眉,露出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谢晏兮牵动唇角,回了一个冰冷的、带着十足嘲弄的笑,仔细去看,那笑中还带了几分?杀意。
一帘相隔,凝辛夷对车外的波云诡谲一无?所觉,只顺着程祈年的话轻叹一声?,又宽慰道:“此一时彼一时。观史如镜,哪有王朝可以长久,北满能占据大徽旧土一时,总不可能世世代代都盘踞。也说不定要不了百年,我们大徽便能厉兵秣马,夺回失去的疆域,而我们许多大徽人也可以回到故土啦。”
程祈年却摇头道:“有活着的人,才可以将逝去的人记住。若要等?那不知多久的百年后,这些将士们说不定早就已经?绝后了,又有谁还能记得他?们,会帮他?们魂归来兮呢?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纵使百姓无?辜,大徽也总不可能为了那些在大邺与北满的大战中死去的亡魂们超度。”
“待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无?论澜庭江以北还是以南,对于徽人来说,都是故土。”凝辛夷转眼看向程祈年,眼瞳沉黑宁静,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这天下从?来都是先有国,才有家。小程监使莫要着相了。”
程祈年还要再说什么,却蓦地想起?了一件事。
面前?这位出身?于龙溪凝氏的谢家少夫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已离故土。更如今龙溪凝氏有从?龙之功,凝家家主凝茂宏更是总领百官,权遮半天,让人时而几乎忘记,凝家才是真正?的离了故土,舍弃了澜庭江以北最?是广袤的龙溪郡,不降北满,甚至为了掩护如今的徽元帝撤退,凝茂宏尚在襁褓中的两个稚儿都死在了南下的路上。
如今堂堂凝家家主的膝下,竟是只剩下了嫡长女凝玉娆,和一个拿不出手声?名狼藉纨绔荒唐的三女儿凝辛夷,后院夫人也并无?有孕的传闻,长此以往,怕是偌大的家产都要旁落。
念及至此,程祈年终是垂下了眼:“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