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陆卿带过来的消息,乍听意料之外,细想却不出奇。
宫里查办朱红惜案,牵扯进的人物越来越多。杨保和起先被定为?主谋,后来又?翻供乱咬一气,居然把庐陵王给咬进去,供作主谋。
如今庐陵王也?被千羽卫禁军拘走?,蹲了?诏狱。庐陵王妃四处奔走?,在谢家求到谢明裳面前。
几日不见动静,庐陵王妃慌乱之下,又?想起了?自家的庐陵王府。
河间王喜爱城北榆林街的庐陵王府、曾经?公然占据数月。
庐陵王妃想来想去,想献上王府,换一个求情的机会?。
但今时不同往日,河间王已有自己的王府。即便想献上庐陵王府,人家不见得愿意收。
庐陵王妃拐弯抹角,委婉提出:将庐陵王府赠给谢家。
谢家失了?自家宅子,一家两房,几十丁口?,至今借住在城西一处小宅院,岂能长久?
庐陵王妃遣人来寻河间王,口?口?声声道:
只求接庐陵王出狱。愿将庐陵王府赠给谢家。
“庐陵王妃遣来的人说:全?府人已搬出城外居住,榆林街王府空出,地契、锁匙俱都备齐,谢家随时可以入住。”
严陆卿头?次遇到这种事,啼笑皆非:
“王府宅子,说让便让。这位庐陵王妃为?了?救夫,算得上不惜代价了?。也?不知庐陵王得知后,会?不会?感激自家夫人。”
“殿下,献上的庐陵王府,我们要不要?”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铁扳指:
“庐陵王妃愿意献王府与?谢家,为?何不要?”
谢明裳蜷在罗汉床上,抱着零食盘子,若有所思?地扫过对话的二?人。
谢家收下宅子,岂不是要把庐陵王从诏狱捞出来?膈应得很。
耳听萧挽风哂道:“庐陵王,废物而已。用个废物换一处上好宅子,值得。”
严陆卿也?道:“确实,庐陵王被打灭气焰、奔逃出京城后,便是个废物了?。谢家又?正好缺宅子。殿下,庐陵王妃的交易可以做,但不能按她的提议做。臣属有个想法……”
两人低声商议一阵。
严陆卿起身告退:“臣属这就去知会?庐陵王妃那边。”
萧挽风起身关门,走?回罗汉床边坐下。“你听见了??”
谢明裳咔嚓咔嚓地嗑瓜子。清澈分明的眸子抬起,带催促之意。
商量个什么结果,你倒是说啊。
萧挽风三两句干脆地交了?底。
“传话给庐陵王妃,不要王府地契。让她把王府宅子估价典卖。估价的银钱交予谢家买宅子。”
谢明裳:“……噗。”
她笑得差点被瓜子呛住。这主意,太损了?。
毕竟是个王府大宅。不同于寻常民?宅。
哪怕庐陵王妃出面转让地契,哀求得楚楚可怜……万一庐陵王出来后不认账,把事捅去宫里,谢家说不定要吃大亏。
但换个法子,叫庐陵王妃出面把自家王府估价典卖。不管她会?不会?真卖,总之,把估价的银钱交给谢家置办新宅子。
——新宅子的来处干干净净,跟庐陵王府再没半点干系。
谢明裳越想越好笑。庐陵王并未除爵,封号还在,现任郡王的王府岂是好卖的?哪怕王妃做主转赠给大臣居住,后续只怕也?有巨坑。
鬻卖王府,多半卖不出去。但估价可不会?便宜!
眸子弯起如月牙,带出明显笑意,她提笔唰唰地写:
狡猾!】
萧挽风看在眼里,不认账。
“提议赠宅子给谢氏的是庐陵王妃。提议把王府估价折银的是严陆卿。你说哪个狡猾?”
谢明裳斜睨身侧坐着的男人一眼,抬手指指他心口?。
庐陵王妃给出的优渥条件暗藏陷阱,严长史出损招应对。但最后拍板拿主意的,不是你自己?
她提笔又?添了?个字:都狡猾】
萧挽风绷直的唇线微微一弯,若无其事抬手,把写有“都狡猾”的纸张收走?,扔去字篓。
“裕国公狡狯,你父亲谢帅耿直,两边非同路人。裕国公府出借给谢家的宅子,还是尽快归还,两清为?好。”
谢明裳抱零食盘子嗑够了?南瓜子,盘膝在罗汉床上,取来弯刀,拿一块干净细布,开始认认真真地擦银刀鞘。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摊开北境舆图,盯看了?整个时辰。
期间书房来人络绎不绝,带来各方面消息。
八月十五,中秋在即,宫里设中秋宴。
这是阖家团圆的大日子,推拒不得,哪怕坐轮椅也?得赴宴。
谢明裳:“嗯?”
她的视线从刀鞘挪起,瞥向萧挽风的方向。
萧挽风此刻正站在窗前,正对着沙盘,默听顾淮回禀。两条腿修长而笔直,走?动如常。
他的腿伤原本就没有传出去的那般重,休养这许多日子,早已好得七七八八。
顾淮报完宫里的消息,也?在担忧地打量主上的腿。
“今日宫里来的还是逢春公公。严长史正在前厅接待。托卑职前来问一声,殿下中秋赴宴,还打算坐轮椅?卑职等皆有顾虑,殿下的腿伤即将痊愈,如果宫里再来一次御医会?诊,只怕这次会被查出破绽……”
萧挽风道:“不去。”
顾淮:“……”
噗嗤,轻声闷笑,从罗汉床那边传来。谢明裳忍笑低头?,继续擦弯刀。
纯银刀鞘早已被她细细擦拭干净花纹,如今她在擦弯刀薄刃。刀锋擦得锃亮。
宫宴如鸿门宴,顾淮也?觉得不去好。但如何不去,令人头?疼。
“中秋乃是宫中大宴,殿下不去的话,总得有个理由?逢春公公在前院等回话。”
萧挽风站在窗前,一只手按窗上挂起的北境舆图,对比沙盘起伏山脉片刻,走?去沙盘边,掂起一只黑色小旗,插入山脉当?中。
纵横数百里的北境雪山主脉支脉当?中,已经?插下三面黑色小旗。
萧挽风不抬头?地道:
“报去宫里,腿伤即将痊愈,可赴中秋宴。”
“中秋到来之前,设个局,人不去。”
“喏!”顾淮行礼快步离去。
书房短暂地宁静下去。正好时辰过午,今日的午食送进书房。
厨房现做的红枣参茸粥热腾腾地送了?进来。补气养血的滋补药膳,不必多说,当?然是给谢明裳准备的。
她舀了?舀热粥,抿进几口?,嫌弃地吐出一段参,苦。
才把热粥放去床边,萧挽风的视线从沙盘上抬起,扫来一眼,抬脚走?近罗汉床,把粥碗又?塞进她手里。
“不喜人参,把参挑出来,粥多用几口?。”
两边推拒几下,谢明裳还要往外推,萧挽风说:“挑吃拣喝,手上没有力气,如何握刀?你擦亮弯刀,只为?了?挂墙上好看?”
说得一针见血。
谢明裳把整晚红枣参茸粥喝了?个见底。
空碗砰地放去床头?,斜睨一眼,满意了??
萧挽风把空碗放去桌上,走?回来捏了?捏她粉润的脸颊,叮嘱她去内室。
“等下你阿兄过来,莫让他看见你。有些事当?你的面,他不好做。”
谢明裳坐回内室,继续慢腾腾地擦拭弯刀。屏风和竹帘两道屏障隔绝内外,看不见外间的情景,只能听到声音。
谢琅很快被领入书房。
萧挽风开门见山问他:“你说你精通突厥语,文字、口?述,尽皆流畅。据我所知,你自小在京城长大,从未出关。如何能够精通突厥语?”
谢琅只当?书房里并无第三人,直言不讳。
谢明裳在内室听着。
擦拭刀锋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了?。
即便是相处多年?的兄妹,有些心底之言语,谢琅也?从不会?说给家中人。她之前从未听闻。
谢琅道:“父亲是镇守边关之武将。身为?武将之长子,臣属自小留在京城,入国子监读书……殿下也?知道,其中当?有质子之意。”
萧挽风微微颔首,“朝廷惯例。”
大部?分留京读书的武将之子,既无父亲之庇护教导,又?无习文之资质。长大之后,文不成武不就。
但谢琅却偏偏自小立志,走?科举从文路。
“臣属侥幸有几分习文的天分,又?深知边关领兵之大将,在朝中处处掣肘,诸多难处。”
“十岁起,臣属便四处搜寻京城中的西域商人,其中有不少精通突厥语的人物,重金延请为?师,苦学?突厥语。本想着科举入仕,入鸿胪寺,借由两国外交纵横之机会?,臣属可以从官场帮扶父亲……”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直截了?当?道:“鸿胪寺?你去不了?。”
谢琅苦笑。
正如萧挽风所说,他去不了?鸿胪寺。
十五岁时,少年?甫束发,国子监学?业一骑绝尘,前程似锦,意气昂扬。他的恩师刘学?士,第一次听少年?谢琅提起“平生愿”。
只愿将来入仕,和父亲一文一武,西北战场平敌寇,鸿胪寺舌战四方。
老师失笑连连摇头?。
他这才知晓,朝中有不成文的规矩。父亲为?边关领兵大将,身为?人子,接触外国使节的鸿胪寺,他注定去不了?。
不止鸿胪寺去不了?,但凡牵扯关键政务的职位,他都去不了?。
后来进士及第,他果然被分去做小小的文史馆六品修撰。
史书一修便是四年?。
书房里陷入短暂沉寂。谢明裳盯着屏风缝隙。外间晃动的人影透过竹帘隔断,映上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