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脸。
他的大脑告诉他。
叶添添捂住自己的头,大口大口吸着凉气,试图用这种冰镇的方式来缓解疼痛,幸而那剧痛只有一瞬间,随后就缓慢而轻微地削弱了下去。
他咬着牙,靠近了那棵树。
确确实实,是一张脸。
大约是用炭笔画的考虑到这里的实际情况,应当是用燃烧篝火后剩下的木柴画出一张原始粗犷的人脸,显然这个画画的人并不是美术专业的学生,也没经受过任何绘画方面的专业教导,他的作品只是能使人看出来这是张人脸而已,线条很粗,拐弯的地方相当生硬,是真正意义上的“刀削斧砍、棱角分明”的脸,眼睛是两个不标准的方形轮廓,鼻子是一条线,嘴部是似方又似圆的一个轮廓,里面黏着一点食物的残痕。
德尔苏先于他的询问,将答案说了出来:“山神。鄂伦春的。”
乌苏里江流域并不是像中原一样的单一民族聚居地,这里生活着多个民族,他们全都“大杂居、小聚居”的生活在这片广袤的山林里,鄂伦春也是其中之一,他们信奉山神,会将山神的图像绘画在树干上,对其进行供奉,很显然这就是其中一个了。
神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冬日的白天十分短暂,天色又昏暗下去,他这才惊觉自己似乎在这里从来没有见到过太阳与月亮。
明明是夏天,却白雪覆盖明明漫山遍野都是繁茂的树林,掰开看却发现里面已经干透死去……
他现在所看到的的一切是否都是假的?德尔苏真的是那个德尔苏吗?他是真的站在这里而不是处在一个极为真实的梦境中吗?
没有来自太阳的光,连环境都变得更为严酷起来,山神已经离开,而且不再回来,那么日神呢?月神呢?他们还在吗?
叶添添觉得脑子有点昏沉。
他才从山上摔下来,本来身体状态就相当不好,现在又逢这样大的精神冲击,一时间什么都不想去想了,那种昏沉恶心让他只想回到自己家温暖柔软的大床上好好睡一觉,把这些都抛在脑后。
然而这也不过只是白日梦罢了,新一轮的暴风雪即将到来,先锋开路的狂风已经将冰冷的雪花吹到他脸上,告诉他这不可能。
德尔苏看出了他的不对,但并没有上前去帮忙,反而默默后退了一步,叶添添余光看见他的举动,心里就很想骂娘。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预感才一浮现在心头,大地就开始剧烈震动,好像是因为地震,也有如地龙翻身,于是天地倒转,他一个倒栽葱就往下摔,本来也不过是暂时停止的小坡,这次又没有那棵树在前面挡着了,他一咕噜滚下去差点断气,冰凉坚硬的石子划破了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带出条条血痕,当然更惨的是他的羽绒服,外面的布料被刮破了,里面的羽绒没了束缚,可真是像歌里唱的一样随风自由自在在狂舞了,空中又是雪花,又是羽绒,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这样一来,一方面羽绒服薄了,他更冷了一方面还是羽绒服薄了,他感受到的撞击缓冲少了,摔得就更疼,心里把天界和德尔苏都骂了个狗血淋头,但现在除了好好保护自己的脑袋以免被摔断脖子等着赶快停下来以外,也没什么别的可做。
曦光一寸一寸地矮下去,暗下去。
他停下来。
这一趟路程,可谓艰难而长远他几乎是从山顶一路滚到山底的,还没摔死要得益于江小白给他的保护强化了他的身体,不然我们现在就只能看见他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里,应该是因为冬季枯水期而变得窄小许多的一条谷中河流,结了厚厚的冰,上面又盖了厚厚的积雪,因而下面的河面干爽,干净,干滑叶添添滚到这上面,又因为惯性窜出去,一直撞到对面的岸边才停下。
他不再费心去试图坐起来了,因为他隐隐感觉到一点未来的趋向,就目前而言,这个场景是很熟悉的,像某一个他曾经做过的梦,相差的不太远,因为在梦中他也是这样从山顶滚落的,不过是被绑着,身上开了刀口,带着血,被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钳制住肩膀,呼喝一声,从山顶抛落,坠入悬崖这些他都记得相当清楚。
他将被杀死,将被各种人以各种方式杀死,但这些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爱与敬。
为了……
爱。
与敬。
他曾被人如此的热爱与崇奉过,为此不惜杀死他。
他先前会觉得这种思路诡异,现在不了。
他感觉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既是新的,又是旧的,旧到无人想起,早被遗忘,新到他直到此时,才初初捡起。
他从尾椎一路痛上去,脊椎也痛,脖颈也痛,但这一切还没完,他听到身下传来“咔嚓咔嚓”的轻响,细微到难以察觉的裂缝出现在他身下,逐渐扩大了,久未接触空气的水冒着泡,咕噜咕噜,冒上来,翻上来,涌上来。
河水沾湿了他的衣服和皮肤,在严寒之中,把他冻在上面,又被水泡开,再冻上、再泡开,接着“嗵”的一下,他就掉下去了。
刺骨的冰凉,眨眼遍布全身,这山谷中的小河,不知道怎么竟有那么深,像海底一样,他一直不停歇的沉下去,周围渐渐变得黑暗,不同的只是他不再能自然呼吸,窒息的感觉一重一重漫上来,让他眼前出现了蒙蒙的眩光,一串气泡冒出来,消失了,于是再也没有新的气泡出现。
是的,这也很熟悉,他清楚记得,他曾在梦中被绑住手脚,身上插了几根青翠的带着树叶的树枝,周围的人带着祈愿和欢呼,将他掀到水里。
……他的每一次死亡,都伴随诚挚的爱,和期盼。
他将归来。
他将死去,但死后将归来,他必须死,因为倘若他不死,他就不会归来。
他身体的应激反应渐渐消失了,手指松开,挣扎停止,带着点终于结束的释然,渐渐舒展开身体,向下坠。
一道白影,从更深的黑暗中游来,抓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