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沁人心脾,这样的味道很多人都喜欢,周湖陵也不例外,三百多名江湖人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中毒了。
他们没想到自己会中毒,更没想到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会下毒。
他们很后悔。
世间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他走过的桥比他们走过的路还多。
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低估了敌人。
孙老二眯着眼,提着烟枪,摸着胡须,静静欣赏着三百多个牛高马大、威风凛凛的武林二流高手。
他们现在的样子就像轻柔的丝巾一样,软绵绵地躺在菊花丛中,弱不禁风。
这群大男人的样子很软,甚至比女子的屁股还软,还嫩。
孙老二在笑,大笑。
他沙哑着声音,说:“我今年六十三岁,如果你们叫我六十三声亲爷爷,磕六十三个响头,再找六十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来陪我,我也许会大发慈悲,放了你们。”
众人中毒已深,全身无力,周湖陵半跪在地,一手用剑勉强撑住身体。
这是什么毒?
这是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
花香在众人未进百花岭之前就闻到了,这么说来,这里发生的一切,早已经在孙老二的掌握中?
老东西,老不死!
周湖陵迟疑着,他在想要不要给孙老二磕六十三个头。
当然,在生死面前有些东西是可以抛下的,包括自己的尊严。
毕竟活着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但赵四海并不这样认为,他爬在地上,弓着背,双爪无力地扣住土壤,形似一头随时出击的猎狗。
他想积攒体力,找准时机,亲手扼死孙老二。
就着这时,孙老二身后像狗洞一样低矮的茅屋门开了,里面走出了一名老妪。
老妪,比较老的老妪。
所有人都看见老妪走出来,都知道又是一个棘手的老东西。
孙老二察觉到身后的人,忽然眉头一紧,脸部肌肉僵硬,因为他已知道来人是谁了。
“你让他们磕头老娘不反对,可你为什么要六十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你居心何在?”
老妪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头戴一块蓝色的碎花头巾,系着一块黑色围腰,脖子上挂着一串熠熠生辉的银制品,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声音清脆悦耳。
这仿佛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舞者。
“啊?”孙老二抛开铜烟枪,面带惧意,双手急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一般怕老婆的人,都会很爱惜自己的耳朵,若不然他们的耳朵早就被揪掉了。
孙老二无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急忙念道:“夫人有所不知,夫人终日忙忙碌碌,废寝忘食,劳苦功高,为夫于心何忍?所以想为夫人找六十三个婢女,来伺候夫人。”
老妪瞪着他,挺起胸脯,语气强硬,道:“为什么是六十三个?不是六十四个?”
老妪就好像沙漠中枯萎的仙人掌,纵然枯萎,刺依旧能把人扎出血来。
这个问题让人很无奈,但孙老二早已有了应对之策,他断然说:“多了我们没粮食养。”
这种牵强的回答根本就不算是一个回答,但偏偏就有人认可这样的回答。
长年的相处,孙老二已经把老妪的脾性摸索得一清二楚。
老妪眼珠一转,嘀咕:“说的也对。”
数十年的老夫老妻,孙老二对付老妪早有一套独特的方法,他急忙拖把椅子过来,说:“夫人请坐。”
老妪坐下了,视线落在了一地的大男人身上,问:“这些什么人?”
孙老二不知道,因为他还没有问。
周湖陵眼睛锐利,注意到了老妪脖子上那一圈银饰品。
饰品一共七块,上面镌刻的图案也各不相同,分别是:紫爪蜈蚣,冰霜蟾蜍,秋山蝰蛇,戈壁巨蝎,袁海蜘蛛,不知名的小黄蜂跟大蚂蚁。
这些都是天下至毒之物,周湖陵见多识广,通过七块银牌,便推测出老妪的身份。
银牌是苗疆的标志,七块则说明她的用毒之术已到达了七段,而近数十年间,用毒之术能抵达七段的人只有三人,仅仅三人。
而其中一位却是女人。
周湖陵额头青筋暴起,目光震惊,咬着牙,开口问:“你,你是苗疆毒首?”
“桑妈妈……?”
“哦?”老妪露出赞许的神态,道:“小子眼睛还不错。”
老妪就是桑妈妈,桑妈妈就是老妪。
老妪身份得以证实,周湖陵等人顿时面露惧色,额头有冷汗流下。
他们害怕。
苗疆毒首昔日纵横武林,用毒之高让人防不胜防,就算少林武当,两大派的弟子也不愿招惹苗疆毒首。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可以随时要了一个人的命,让别人在无声无息中死亡。
幸好桑妈妈并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做事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风格,所以并未在武林搅动多大的风波,只是用毒灭杀了关东二十七大寨而已,借此以警告那些蓄意侵犯之辈。
但再强的人都有一些嗜好,桑妈妈的嗜好就是喜欢英俊的男人,所以到四十岁才找到合意的男子。
身躯佝偻的孙老二无疑就是一位英俊潇洒的侠客。
周湖陵目光落在了孙老二身上。
孙老二此刻的容貌已不负当年,脸上皱纹纵横,老年斑东一块,西一块,就算他爹见了都认不出来。
可是周湖陵并不是他老爹,所以认出来了。
周湖陵一字字说道:“你不是孙老二,你本名叫做孙谦。”
曾经叱咤中原的点沧第一高手!
昔日蔑视天下的超强剑者!
——孙谦。
消失了二十多年的孙谦,竟然跟桑妈妈隐居在百花岭。传闻他已于二十年前被西域藏灵教的人害死,没想到却是隐居在了此处。
“这……”很多人都感觉难以置信。
孙谦脸一沉,他不喜欢外人提起他的过去。
任何人都有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去,被别人说起,确实是一件令人恼怒的事。
纵然过去光荣与否,那都是属于自己的过去,任何人都不得染指。
孙谦也不例外。
孙谦暴喝:“你们什么人?”
“带这么多人到百花岭做什么?”
“有何居心?”
众人被小老头的声势唬住了。
孙谦手中的烟枪或许就是一把剑,一把锋利无比的剑。
赵四海暗自庆幸,还好刚刚自己那爪没有抓下去。否则估计孙谦没死,自己就已行一步了。
周湖陵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开口,只说了三个字,道:“陶岳鸣!”
周湖陵明白,在这两位绝代高手面前撒谎,那无疑就是最愚蠢的事。
倒不如痛快吐出,以免惹怒了两人。
“陶岳鸣?”
“没错!”
周湖陵解释说:“百花岭虽然隐蔽,但陶岳鸣却是天下公认的大魔头,他的仇家遍及四海,杀他的人成千上万,何况百花岭鸟语花香,自然容易找到。”
周湖陵勉强挤出一缕笑容,接着说:“没想到巧遇两位前辈,真是三生有幸!”
孙谦断然道:“陶岳鸣不会回来了,他也不敢回来。”
周湖陵问:“为什么?”
孙谦目光凝望远方,道:“因为,我会杀了他!”
桑妈妈夫妇二人,厌倦了江湖纷争,所以才在百花岭隐居。
他们存心隐居,其他人根本找不到。
可是陶岳鸣却找到了。
与其说陶岳鸣聪明,毋宁说他不是个人。
孙谦更认为他不是一个人,若是人的话怎么会做出畜生的事?
陶岳鸣五年前接了一份生意,他走的时候,“带”着点沧派剑法精髓《古月剑真》一起走了,自此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孙谦想亲手扼死他,扼死一百次。
只可惜他并不是陶岳鸣的对手,也许他的夫人可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但桑妈妈并不想杀人,更不想杀陶岳鸣。
因为,陶岳鸣在她眼里也是一个可怜人。
受命运与欲望的引导,无药可救。
这样的人本不该值得同情,但桑妈妈却在为他黯然叹息。
此时黄昏将尽,落日西山,百花岭灰蒙蒙一片。
孙谦道:“陶岳鸣不会回来了,一定不会回来。”
周湖陵道:“在下相信两位前辈并不会欺瞒小辈,但能否替我们赐下解药?”
孙谦没有说话,桑妈妈却一声冷笑,道:“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杀了我的樵夫。”
赵四海全身一震,面色惊恐。
周湖陵默然,好像事不关己。
桑妈妈接着说:“杀了人,就必须得偿命。”
没人会想死,纵使只有一丝生的希望,他们也会牢牢抓住。
周湖陵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老前辈说的没错,我是该死,但我身后这人却不能死。”
桑妈妈厉声问:“为什么?”
周湖陵淡淡道:“因为他是青龙堡的人。”
“青龙堡?”桑妈妈眉头一皱,问:“可是洛阳的青龙堡?”
周湖陵神色平静,说:“正是!”
桑妈妈又问:“是不是统领江湖三十二堂的青龙堡?”
周湖陵说:“不错!”
桑妈妈接着问:“堡主可是中原神龙吴淮远?”
周湖陵说:“就是他!”
“赵堂主便是吴堡主最得意的爱将,若他死了,吴堡主纠察起来……”
接下来的话周湖陵没说,他知道两位老人一定能明白。
青龙堡雄据一方,势力日渐强大,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自然没有人愿意招惹。
桑妈妈与孙谦面面相觑,显然对青龙堡有所忌惮,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
两人隐世已久,气概已不复当年,他们都很累了,能避免的麻烦,又何必去招惹?
最终,孙谦开口说:“我们跟青龙堡一向没有什么瓜葛,也不想有任何瓜葛。”
周湖陵道:“不错,吴堡主一向喜欢朋友。”
孙谦道:“这次算作警告,你们走吧!”
“这毒?”周湖陵开口道。
孙谦说:“你们根本没中毒,这只是一种致使全身无力的药物,对你们身体并无损坏,不消一时半刻便能自行解除。”
“……”众人如释重负,紧张的心境缓和下来。
生死离别竟如此简单,让人感觉如梦一场。
桑妈妈虽然以毒著称,但心却不坏,他们只是杀了一个樵夫,自己又何必害死所有人?
就算樵夫可以起死回生,他也只能继续日复一日的艰苦生活罢了。
至于,那可怜的小女孩……
桑妈妈与孙谦对望一眼,心有所感。
他们一生无子,这样的结局岂不是更好?
此时,夜幕降临,黑暗已笼罩了大地。
百花岭内一片漆黑。
忽然,周湖陵跪倒在桑妈妈脚下,道:“听闻前辈是一位易容高手!”
“……”
……
……
江湖有风无浪!
十五日后,寻找陶岳鸣无果,周湖陵回到青龙堡,集结在峨眉山的大批江湖人士陆续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