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冬。
阴。
有雨,小雨。
青龙山细雨如丝,缠绵悱恻。
两匹黑色的骏马冒着细雨,驰骋而来,坑洼里面混浊的雨水随着沉重马蹄的落下,溅射而出。
“这也许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了。”当先一匹马上的少年开口说。
后面的少女发丝凌乱,帖着额头,她朗声道:“我虽然喜欢听雨声,但从未尝过淋雨的滋味。”
“世事就是这样,表面上很美,若亲身经历了才知道痛苦心酸。”
淋雨的滋味确实不好受,雨水流入眼睛,视野一片模糊。
等两人到了青龙山门后,还浑然不知。
“来者何人?”青龙堡守卫森严,两匹马尚未靠近,已有二十四支暗箭冒出了草皮,冒出了树林,瞄准了两人。
——这是青龙堡的暗卡。
“吁……”来人勒住马缰,黑色骏马人立而起,神武非凡。
直到此刻,青龙堡守卫才看清马掌。
马掌发青,这是出了名的昊铁马掌,只有身份的人才用得起这马掌。
况且,马臀上一个奇怪的黑色烙印,这足以说明骏马来自朝廷。
同时也说明驾马之人也来自朝廷。
少年开口回应:“章尚书之子,章瑞宇是也!”
章瑞宇的倒来早已在堡主的预料之内。
青龙堡守卫纷纷收起暗箭,躬身开口:“章将军与堡主已恭候多时。”
说完,山门大开,三百二十七级台阶映入眼帘。
章瑞宇兄妹二人纵马冲上台阶,翠林成群的山巅,一座宏伟的建筑物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下雨时,一座密不透风的屋子永远是人们最大的渴望。
屋子内雕梁画栋,台桌上摆放了一支缀金描玉的波斯象牙,旁边点了一炉香,是宫廷御用的龙涎香。
这也仅仅只是青龙帮资产的冰山一角。
章九真身材魁梧,面态严肃,身穿一件黑色飞虎袍,坐在一张铺设有紫貂皮的椅子上。
远远看去威严无比,不禁让人心中生出一股敬畏之意。
他双拳紧握,好像凝聚了两股力量,足以粉碎一切的力量。
周湖陵就站在他身旁,他虽然身为一代剑客,但也深知此人的可怕。
章九真不仅是望谷关的总兵,也是炼掌名家,在江湖中占有一席之地,素来与青龙堡主吴淮远交好。
吴淮远需要章九真,章九真同样需要吴淮远。
“这件事章将军务必在帮主面前求情,周某定当重谢!”周湖陵语态恭敬地说道。
章九真满脸络腮胡子,左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碧螺春,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仅仅一个细微的动作,周湖陵的心立时下沉,好像自己心脏被重重打了一拳。
周湖陵面色沉重:“真的没有办法?”
章九真脸上露出不屑,道:“吴帮主若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还能有今天的地位吗?”
没有,一定没有!
吴淮远令出如山,他吩咐别人去办的事,只许成功。
如果失败,失败就得死!
因为吴淮远不需要废物,纵然周湖陵是华山派的高手,他办砸了事,同样是垃圾,同样应该按照处理垃圾的方式来处理周湖陵。
吴淮远痛恨多余。
周湖陵面色沉重,似乎心中另有打算。
章九真目光鄙夷,道:“不要费神了,就算你逃回华山派,青龙堡也一定能把你给抓回来,那样的后果只会是死得更惨些。”
处于分裂状态的华山派,根本不能庇护周湖陵。
都是死,惨不是比更惨还好一点吗?
周湖陵默默叹息,道:“现在能救我的,恐怕也只有章将军一人了。”
章九真冷笑道:“老夫虽然掌握一方兵权,可为什么要救你?”
“老夫同样不喜欢垃圾!”
“……”周湖陵脸色发青,一句话说不出来。
话既已说绝,也表明了章九真坚定的态度。
没有台阶下的滋味,很多人都尝过。
周湖陵握住自己的剑柄,握得很紧,好像要把剑柄捏成粉末一样。
他无疑已经起了杀心!
能在死前杀几个痛恨的人,岂不是更好?
就在这时,章九真长身而起,道:“时候不早了。”
说完,章九真重重地放下茶碗,一副官员的派头,转身走出了精致阁楼。
门外已经有八名贴身护卫恭候着章九真。
八人都是章九真从武林中评聘来的高手,每个人都使用不同的武器,都可以独挡一面。
周湖陵握剑的手,逐渐放松。
他深深明白,即使杀了章九真也逃不出青龙堡。
可他又何必回来呢?
世间有些事本来就是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或许他看错了吴淮远,认为吴淮远不愿失去自己这么一个人才。
但他想错了,他并不是人才。
……
……
宏伟的幽黑屋脊好像巨雕的双翅,十六根矿石柱好似猛象的大腿,青龙堂内寂静无声。
悄无声息中仿佛蕴藉着一股肃穆威严,使人无法抗拒。
堂外没有一个守卫,就连一只飞鸟都没有。
身为统领三十六堂的江湖大帮会,其总部竟看不到一个守卫,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不过,章九真却不这样认为,如果青龙堡五步一哨十步一防,戒卫森严的话,章九真反而会看低了吴淮远。
认为对方只是一个爱显摆的人。
爱显摆的人又怎能立足腥风血雨的江湖?
真正聪明的人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真正的实力,他们只会让对手低估自己,低估岂非是引诱对手走向死亡?
也许,只有乡下人才会将尽数家财全部都带在身上。
穿过空旷的长廊,步入宏伟的青龙堂,正中的高台上正襟危坐着一名绿袍男子,男子虽已年过五十,但头发依然乌黑,找不到一丝白发,下巴的胡须是卷曲的。
看来他保养的非常好,对任何事都不会烦恼。
烦恼又岂不是人类一种与生俱来的病患?
一般没有烦恼的人,活得都很自在悠闲。
而他没有烦恼,是因为没人值得让他烦恼。
他便是统领青龙帮三十二堂的龙头老大——吴淮远,一个从普通帮众做到帮主的人。
他不仅拥有超强的武艺,还拥有数十年累计下来的江湖经验,以及超出常人的本事和胆量。
若没有胆量,又怎敢杀害前任堡主,取而代之。
其中更重要的当然还是智谋。
这些都是金钱买不来的东西,也不是靠运气就能得到的。据说吴淮远身上一共留下四十二道伤痕,这些都是昔日拼搏的印记。
若他不曾具备这些,说不定现在还只是一个帮派护卫,一生碌碌无为。
这样的人并不多,几乎没有。
而吴淮远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吴淮远俯视着周湖陵,脸上带着微笑,和蔼可亲的微笑。
一个面对做错事的人,居然没有丝毫怒气,反而还带着博爱的笑容,这才是真正令人觉得可怕的地方,就仿佛暴风雨前短暂的风和日丽。
吴淮远笑得很普通,看不到任何敌意,但周湖陵却感觉如坠深渊,好像有数不尽的利刃对准了自己,将自己完全笼罩,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
周湖陵掌心泌出了冷汗,因为他在害怕,他没有带回来吴淮远想要的东西。
也就是陶岳鸣的人头。
成功自然有奖赏,若失败了呢?
在吴淮远这里从没有将功补过之说。
霸气侧漏的大厅内,除了吴淮远外,还有章瑞宇兄妹二人,以及一位从未见过的青年,青年很俊俏,浓眉大眼,剑眉星目,一双眼眸坚定不移。
他叫吴震,是吴淮远的堂侄,为人精明能干,功夫也不弱,现任巨虎堂的堂主。
吴淮远没有说话,大厅内没人敢说话。
周湖陵隐隐感觉氛围不对,喉咙咕噜一下,立马知趣的拜倒在地,慌忙道:“堡主,在下有负堡主之托,请堡主责罚。”
吴淮远笑了笑,威严雄浑的声音响起:“周先生何罪之有?就算有,你也并非我青龙堡之人,就算你放了天大的错,老夫依然视你为青龙堡的座上宾。”
“请起!”
周湖陵不敢起,但又不得不起,因为吴淮远的命令只有一次,你永远听不到他第二次重复的命令,因为那时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周湖陵站了起来,道:“陶岳鸣与李延津一战,他虽落败,但没有受伤……”
吴淮远摇了摇手,示意周湖陵住口,他道:“这些事以后再说,周先生连日疲劳,是该好好休息了。”
“你就先下去吧!”
章九真感觉很震惊,这并不是吴淮远平时的作风,若他真是这样一个宽宏大度的人,岂能有今天的地位与权势?
或许只有吴震明白,他跟随吴淮远多年,知道吴淮远绝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客气,除非是一个将死之人。
周湖陵长长地呼出口气,如释重负地他再次深深一拜,他真心感谢吴淮远的宽宏大量,慢慢转身走出了青龙堂,一阵带着雨雾的风吹过厅堂,被冷汗浸湿的后背凉嗖嗖的。
与此同时,一名红衣人迎面走了进来,看他平凡的样子好像只是青龙堡的一介仆人。
没人会无缘无故去注意一名身份卑微的仆人,周湖陵也不会,他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红衣人眼睛凹陷,脸颊消瘦,头发随意披散,穿着也很简单随意,一般随意的人对自己的人生都没有什么自信,这样的人更不可能出现在青龙堡。
可他还是出现了!
他为什么出现?
他要做什么?
与周湖陵擦肩而过时,他忽然一抬手,藏在袖中的短剑忽然划出,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珠忽然自周湖陵的咽喉射出。
一切都是那样的“忽然”,“忽然”得让人猝不及防。
剑,在滴血。
紫色的剑柄,银色的剑锋。
红衣人的剑长一尺二寸,看似古朴而又笨拙,就连杀鸡都嫌不够锋利。
可没人会这样认为。
能用一柄古董般的剑杀死当代剑客,这只能说明此人的剑术精湛,以及用剑之狠。
这一切都太快了,没人想到,也没人预料到,周湖陵更死也不信。
他双眼凸出,强忍住致命伤口传来的的刮心疼痛,誓死要看一看红衣人的面目。
红衣人也在看着他,用看一头垂死野兽的目光欣赏着他。
“是……是,你……”周湖陵一开口,大量的血液便顺着咽喉喷涌而出,红色的鲜血化为阵阵血雾,无比绚烂。
他认识此人。
他死也想不到此人还活着,更想不到他会出现在青龙堡。
在场的某些人目瞪口呆,他们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因为从没有人敢在青龙堡杀吴淮远的人。
此人是谁?
——叶鸿!
周湖陵眼中的震惊变成了恐惧,身体轰然倒地,眼睛好像死鱼一样圆睁,死不瞑目。
叶鸿反手拿剑,从周湖陵的尸体上跨了过去。
死一个人对他来说极其简单,就好像是弹走了衣服上一粒微乎其微的灰尘。
他很平凡,任何人都看不出他的奇特之处,消瘦的脸颊骨骼凸出,尖下巴的胡子渣密密麻麻,一大个红彤彤的酒糟鼻挂在脸上。
……
当叶鸿走过来时,一股浓烈的酒味也随之扑鼻而来。
章瑞雪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眼中的嫌弃之色,一闪而没。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与怀疑。
“刚喝的酒?”吴淮远依旧在微笑,他相当平静,平静的就像一湾湖水,周湖陵死时,他眼睛都没眨一下,脸上笑容依旧。
叶鸿简洁开口:“是。”
喝酒的人一般都很话多,而叶鸿却是一个例外,他的回答简洁扼要,毫不拖泥带水。
吴淮远道:“现在还是早上。”
叶鸿说:“我知道。”
吴淮远道:“这么早本不该喝酒。”
叶鸿说:“早喝晚喝都是喝,反正注定要喝,何必在意时间的早晚?”
叶鸿的目光虽然自始至终都落在吴淮远的身上,但他已经将大厅内所有人的相貌、武器、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这是身为一个剑者所必须了解的。
吴淮远道:“难道你不知道喝酒容易误事?”
叶鸿说:“总比不喝酒也会误事的好。”
不喝酒也会误事的人就是废物,周湖陵在他眼中无疑是个一文不值的废物。
吴淮远道:“其实周湖陵还有用,还可以多留他几天。”
叶鸿说:“他没杀死陶岳鸣,所以他必须死。”
吴淮远道:“你一直在外面,难道没听见他说什么?”
叶鸿说:“听见了,他说,陶岳鸣虽落败,却没有受伤。”
吴淮远道:“你的耳朵跟你的剑术一样令人惊叹。”
原来叶鸿并非外人,而是青龙堡的得力剑者。
不知青龙堡还隐藏着多少高手?
章九真皱眉,忍不住问道:“陶岳鸣确实很难对付,不知这位兄台有何高见?”
叶鸿没有看章九真,他眼里似乎只有吴淮远一人,他说:“杀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找对时机,抓住机会,机会远远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百倍。”
吴震脱口赞道:“叶兄的见解果真不一般,周湖陵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这样的人就不该活着。”
叶鸿目中闪过一丝光芒,说:“陶岳鸣虽然没有受伤,但他的处境却比断了他四肢还要严重。”
“哦?”吴震风度儒雅,他笑了笑,道:“你也是用剑的高手,想必对他很是了解。”
“不错。”叶鸿说:“失败能动摇一位剑者的剑心,若剑心不稳他的剑法必然呆滞,毫无自信。”
吴震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一个失去自信的人,跟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样,毫无用处。”
章九真终于明白,道:“所以,李延津一战后他已经拿不起手中的剑?”
叶鸿说:“是!”
章九真眉头舒展:“原来吴堡主安排两人的这一战,只不过想动摇陶岳鸣的意志。”
吴淮远眉头一皱,章九真立马闭嘴了。
吴淮远对叶鸿道:“现在陶岳鸣还没有死。”
叶鸿说:“我知道。”
吴淮远问:“你认为谁能杀死陶岳鸣?”
叶鸿说:“我,只有我。”
吴淮远问:“你是他的对手?”
叶鸿说:“以前也许不是。”
以前也许不是,现在他必败无疑,叶鸿对自己很有自信,对手中的剑更有自信。
吴淮远笑了笑,道:“你的剑术无可非议,但我却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
叶鸿诧异:“谁?”
堂外的雨下得更急,落地之声噼里啪啦,阵阵水雾随着过堂风被一起吹了进来。
众人只觉寒意渐生。
吴淮远手指轻敲紫檀木椅,一字字地说道:“张戮!”
“张戮?”章瑞宇兄妹二人神情震惊,他们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不禁开口问:“就是一直跟在陶岳鸣身边的黑衣少年?”
章九真迈出一步,死死看着章瑞宇,语气急促,问:“你们见过他?”
章瑞宇道:“见过。”
章九真再问:“也见过陶岳鸣?”
章瑞宇道:“是的。”
章九真面色忽然凝重起来,似有一团沉重的乌云压在头顶。
一旁的吴震则有些不解,问道:“张戮与他如此亲近,怎么有理由会杀他?”
吴淮远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青龙堡不缺聪明人,有人会替他开口回答的。
叶鸿开口:“机会永远是自己创造的。”
吴震眯着眼睛,一字字问:“收买张戮?”
叶鸿说:“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章九真表示赞同:“没错,有时候最简单的方法,反而能起到奇效。”
要收买一个人无非就是利益,或者威胁,张戮无亲无故,他会是这样一个人吗?
章瑞宇对吴淮远拱手道:“堡主,张戮与陶岳鸣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收买他恐怕不容易。”
吴淮远笑出声来,好像是在笑章瑞宇的幼稚,他道:“一条绳上?那只不过是被局势所迫,而局势却是由老夫来掌控,没人愿意一辈子陷于困境,张戮并不愚笨,自然明白其中利害。”
众人沉默无语,细心揣测。
吴淮远接着道:“少年难免会倔强,所以这次行动还是由叶鸿跟吴震去完成。”
叶鸿有信心让张戮屈服,可是要怎么才能找到张戮呢?
“陶岳鸣现在的下落还不知道,我们应当从何下手?”章九真面色忧郁。
吴淮远微笑,他似乎已经有了办法。
叶鸿沉默。
吴震开口说了一个字,道:“钱!”
“钱?”
章九真以及章瑞宇兄妹二人,一脸茫然。
人在江湖除了身怀武艺,以及拥有重情义的朋友,剩下的便是钱。
没有钱,那只能乞讨。
而陶岳鸣并不缺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