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7 妖怪
莫征没有心情去记她的名字,他再次扣动扳机,砰、砰、砰、砰、砰、砰。他把所有子弹都打光了。
青娆没有躲,任由他的枪口在自己的额头上倾泄火光,她的笑容丝毫没有动摇,只是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里泛出幽怨的光彩,仿佛在暗自哭诉眼前人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莫征放下枪,叮叮当当的一阵响,抑制弹从枪膛里滑落到地上。
她的额头连一个坑都没有,连上面的脂粉都完好无缺。
啪嗒。
“嘶——”
莫征点了根烟,吸了一口。
“呼——”
他把团团烟雾喷在她的脸上。
“用刚才那招,运26个孩子,很容易吧?”他问。
“是的。”她又轻轻揖了个万福,甜美的笑道:“不比您吸一口烟困难。”
“这就是A级的实力?杀死北北,哦,就是刚刚那头熊,也很容易?”
“是的。”她双手捏起坠在两鬓的珍珠串,形态娇憨可爱,“不比您吐一口烟困难。”
“嘶——”
“呼——”
嗞。
莫征把烟按灭在她的额头上,使劲按,旋转着,揉搓着,像是要把她的头烫一个窟窿,像是要钻进她的脑袋。
他松手,烟头掉了下来。
她的额头,洁白如初。
“咯咯咯。”她捂嘴笑道:“您看,想弄脏我很困难呢,不比您征服世界容易。”
莫征耸了耸肩,摊了摊手:“假如我征服了世界,你就去死么?”
青娆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她一不笑,周围的空气仿佛降低了几度,连呼出去的气都变成了白雾。
她揉着额头,思索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她一边思考一边踱着步子,脚下的红鞋在小巷的地上踩出一个个娇气的印子,与身上的青色搭配起来,这本应是土掉渣的颜色组合,但在她的身上,却生出一股红花绿叶的相衬感,连着她皱眉苦思的样子,都像起古代咀嚼诗文的大家闺秀来。
末了,她可爱地一拍手,欢跳到莫征面前,歪着头说:“成交。”
“成交什么?”
“你征服世界,我去死。”
莫征把脸凑到她面前十厘米处,一字一顿道:“去,你,妈,的。”
青娆叹了口气,脸上挂满了委屈,“奴家好心好意配合您拖延时间,您还骂奴家,奴家知道您生气,但您的小伙伴迟迟不来,这也不怪奴家啊,而且......”
她甜甜地笑起来:“咯咯咯,想征服世界呀,不能有良心的。”
噗。
莫征低头,看见她的手插进了自己的左肋下方,整个手进去了,一直没到腕子。她转动手臂,使自己胸腔里的手朝向上方,然后轻轻一握,握住了那颗怦怦跳的心脏。
她笑的还是那么甜:“但是奴家取不出良心,只好取整颗心,希望您能记住,奴家这是在帮您。”
嗤啦。
莫征一愣,缓缓抬头,发现心脏已经到了她的手里,鲜红,温热,还在跳着,噗通,噗通,看起来很慌,似乎在想:怎么了?我在哪?好冷,我想回家。
“去......你......妈......的......”
噗通。
莫征倒下了,大团大团的鲜血从左胸的洞口喷涌而出,随之流逝的,还有来自全身的生命力。
他慌了,他想抓住些什么,但是发觉使不上力,他的呼吸渐渐困难起来,需要大口大口地喘气,然而吸进胸腔里的只是少数,反而呼出去的又浓又浊。
最后的视线里,莫征看见青娆吞了自己的心脏,她的嘴竟然能张那么大,明明是一张樱桃小口,嘴唇却像是胶皮做的,延展性那么好,可以抻到那样的长度,张得比自己脑袋都大,然后握着心脏塞了进去。
嗯?
青娆变了,变成了......自己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莫征震惊了,他已发不出震惊的声音,已做不出震惊的表情,但是大脑皮层替他完成了这一心理活动。
她为什么会变成自己的样子?
这是什么原理?
学校没教过啊?
公司的入职培训也没教过啊?
唉......算了算了,自己已是将死的人,她爱变什么都由她去吧。不过你别说,像啊,真像,从个头,到身材,到五官,到衣着,简直就是自己的完美克隆版。
难道说吃了谁的心,就能变成谁么?
可如果你变成了我,那么我又是谁呢?
好吧,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就是......
既然你变成了我......
能不能麻烦你......
放过北北......
还有......
抽空......
去看看我妈......
她一个人,很孤单的......
莫征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哪怕强撑着也无法睁开,大脑里的东西像逐层删除的文档,那些记忆的片段一点点模糊,一点点雾化,渐渐变得空空荡荡,直到连思考都很费力气。最终,在他仅剩的能够分辨声音的功能中,听到了稀里哗啦的脚步在跑动,然后是一个跟自己一样的声音在说话:
“你们终于来了,这个妖怪伪装成我的样子,被我识破了,劳烦你们把他押回去。”
接着,莫征感觉自己被人抬着移动起来,攥着自己腕子和脚踝的手很用力,丝毫不考虑这个将死之人的感受。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还是应该跟同事们处好关系啊......不然自己出事的时候就不会被这么粗暴的对待了。丧良心啊......
他感觉自己像被扔麻袋一样,扔在一辆车上,随着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彻底停止了思考。
人死如灯灭,灯灭之后,是幽长的黑暗。
......
......
黑暗。
无穷无尽的黑暗。
比伸手不见五指更黑的是,连自己的手都感觉不到。
不,比那还要糟糕,是完全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
仿佛自己跟这片黑暗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忽然间,一个光点在黑暗的极远处亮起来,只是一个点,几何学意义上的点,无限小,无限远。
但是它在变大,或者说在接近,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均匀的扩张。
它扩张到了一定大小的时候,能够看见,它不只是一个光点,它的内部还有许多色彩和内容。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不可能!
那是自己的家!
自己家的客厅!
它悬浮在黑暗中,像是另一个时空的入口,呈方形,拉近到自己眼前!
他想闭上眼,但他感觉不到眼皮,也就无法控制眼皮!
无法控制的眼皮中看见,客厅的主色调是红色,自己家的客厅不是这样的,不是!
天花板应该是白的,墙壁应该是白的,茶几应该是咖啡色的,地毯应该是花花绿绿的,瓷砖应该是天蓝的,沙发应该是油棕的,他住了十几年,从出生一直住到十二岁,他记得的,记得的!
但是,它们为什么都是红的,为什么!
你!
你是罪魁祸首!!!
妈!
你是罪魁祸首!!!
求求你!
不要吃了!
求你!
不要吃了啊!!!
那是我爸,我爸啊!!!
呜呜呜!
停下!!!
快停下!!!
不要吃了!!!
停下!!!
停下!!!
求求你!!!
我求求你!!!
快停下!!!
不要再吃了!!!
不要!!!
混蛋!!!
为什么!!!
为什么啊!!!
......
“嘎吱、嘎吱吱、唔吧唧吧唧、嘎吱吱、咯嘣嘣......”
“征儿,你回来啦。”
呃啊!!!
他惊恐极了,他想喊出来,但是发现自己做不到,导致惊恐无处发泄。
他想大口呼吸,发现仍然做不到,就像死了一样。
诶?
死?
对啊。
他记得,自己好像就是死了。
是啊,心都被人挖出来了,可不是死了么。
唉。
既然死了,还怕个鸟啊。
死前都不怕,死后还有什么好怕的啊。
他缓缓松了口气,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他情绪稳定下来时,客厅消失了。
但是,光点还在。
不,那已经不能叫光点了,那是光幕。
像失去信号的电视,泛着雪花。
缓缓地,雪花飞散,光幕上出现了新的内容。
那是一个帐篷,帐篷里,躺着一个男人,在他的旁边是一个女人,她在用热水投着毛巾,然后帮他擦脸,擦身子,仔细擦着那些青黑色的冻伤。
她擦了一遍又一遍,擦了一遍又一遍,冻伤丝毫不见好转,于是她放下毛巾,褪去衣服,钻进他的被窝,紧紧把他搂在怀里。
男人醒了。
他感到周围很温暖。
他轻轻转过头,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
她很漂亮。
非常非常漂亮。
他问:你叫什么?
她说:我叫巫玛。
他问:是你救了我么?
她说:是大山救了你。
男人沉默了,沉默着,感受着来自她身上的温度,那有一种起死回生的魔力,有一种让人踏实的味道。
他艰难地蠕动喉结,嘶哑地说:跟我走吧。
她说:好。
他痊愈了,身上的冻伤都不见了踪影。他们走出帐篷,外面的天很蓝,土壤很干净,不是那种一尘不染的干净,是那种每颗石子都清清楚楚的干净。
他们走向一辆吉普车,踩在那些清楚的石子上,发出哗沙、哗沙的声音。
上车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高耸、巍峨、绵延不尽的大山。
她的眼里满是不舍。
但她仍要跟他走。
最后,他们走了。
在走之前,她好像留下了什么,永远的留在了那里,留在了山里。
到此,画面再一次消失了,又覆盖上了雪花。
接着,光幕开始渐渐缩小,渐渐远去,重新变成了光点,继续缩小,无限小,最后完全消失了,四周又只剩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的黑暗。
奇异的是,他仍然觉得那个光点存在,不,该说甚至比看见它时存在感更强。它似乎只是把自己漆成黑色,隐匿起来,然后在这片空间里潜伏着,他能感到它不是静止的,它在......
跳动。
跳动!
剧烈的跳动!
然后有什么东西从它的内部迸发出来,瞬间填满整个空间!
刷——
黑色褪去了,完全褪去,没有剩下一丝角落。
取而代之的是光芒!
无法形容的光芒,温暖,祥和,洋溢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包容一切,照耀一切,却毫不刺眼。这样的光是全能的,驱散了冰冷,黑暗,恐惧,烦躁,一切一切让人无法舒心的因素,然后浓成温热的汤汁,开始向四肢百骸缓缓输送。它途经的道路不是血管,说不上那是什么,它们是那么粗壮,看起来令人踏实,远不如血管那般脆弱,一刀下去可以轻易分割。
它流到眼皮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眼皮。
他可以控制眼皮了。
于是他睁开眼。
面前有一面镜子,镜子中映出了自己的脸。
不,没有镜子。
但是有自己的脸。
自己的脸说话了。
发出的是自己的声音。
“你醒了,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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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8 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先生
记忆宛如从回收站里恢复的文档,从四面八方涌向自己的脑子,爬满那些叶脉状的沟沟坎坎。
莫征猛地坐了起来。
他恍惚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什么情况?
自己不是死了?
对,自己是死了啊?
那,这里是地狱?
还是,天堂?
带着重重疑问,他缓缓移动目光。
他看到,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屋顶的条形灯白的耀眼,照得地上每一粒灰尘都无所遁形。房间左边,靠墙竖着一排罐状的培养皿,红棕色的液体中浸泡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有布满密密麻麻眼睛的人头,那些眼珠沾满额头,又占了鼻子和嘴的位置;有像蟒蛇一样大小的蜈蚣,它的上百条长腿张牙舞爪,每一节甲壳上都浮着人脸一样的纹路......
房间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堆仪器,这些精密的东西都叫不上名字,上面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指示灯,仪器中间是几台电脑,此时正开着机,屏幕上显示着看不懂的图像。
房间右侧的墙上挂着各种工具,那大多是一些金属制品,有各式各样的刀具,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他看了一会,从中辨认出铁处女、钉床、碎头机、铁梨花这几样,墙角的位置,竟然还有一尊铜牛,剩下的,他也认不出了。
这么多刑具,那么,这里一定是地狱了。
他缓缓低头,看到左胸下方有个拳头大小的疤,他能记起那是怎么来的,只是没想到伤口在地狱里恢复的这么快,那块疤痕已经不像是洞穿胸膛的伤势,而是像浅浅地揭了一层皮。
他缓缓抬头,看到面前那张脸,桃仁形状的眼睛,挺直又显得有些小巧的鼻子,殷红的嘴唇,粗看很柔和、细看绵里藏刀的面部线条,自来卷的中长发......总的来说,是一种阴柔冷酷的气质,怎么看都不像好东西,或者换个好听点的说法,可以叫男女通吃,因为确实称得上漂亮。
问题是,那分明是自己的脸。
啪嗒。
“嘶——呼——”
面前的人开始抽烟,他拿烟的姿势完全跟自己一模一样,抽的烟也是自己偏好的牌子,还有那只打火机,精巧的都彭火机,也跟自己同款。
看着他吞云吐雾,莫征烟瘾也有些犯了,对面的人仿佛意会到了这一点,“嘶——呼——”他又吸了一口,然后调转烟嘴,把它插在莫征的双唇之间。
莫征自然而然地抽了起来,没有任何嫌弃,谁会嫌弃从自己嘴里取下的烟呢?
嗞。
烟叶发出燃烧的声音,赤红的烟火从头一直燃到尾,留下一截很长的烟灰,微微向下弯曲着。莫征想伸手拿掉这支烟,然后一抬胳膊,发现手腕被一条粗实的皮带绑在床上,不只手腕,大腿上,脚踝上,都有这种皮带捆着。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被束缚在一张类似手术台的床上,屁股下面是不锈钢的床板,床板两侧是圆柱形的金属床栏,皮带就是连在那上头。
这张床与其说是手术台,不如说更像解剖台,固定在床边的清洁水管也证明了这一点。
“自我介绍一下。”面前的人开始说话:“我叫莫征,非常公司的独立探员,这个名字以及这个身份,你可能很熟,因为它们曾经属于你,但现在属于我了。重申一遍,我叫莫征,希望你能记住。”
莫征嘴角微微颤抖,那截烟灰经不住抖动,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肚子上。
“呸。”
他把烟头吐在了对方的脸上。
“你说,你是我。”他眯着眼睛问:“那我是谁?”
对面那张脸并没有被烟头弄脏,但他仍然伸手擦了擦,然后表情玩味道:“你是妖怪啊,难道你忘了吗?你伪装成我的样子违法乱纪,然后被我逮到了,押回了这里,哦,忘了跟你说明,这儿是非常公司的实验室。”
实验室?
不是地狱?
莫征疑惑起来,再次打量了一圈这个房间,不得不说,确实有点实验室的样子。
他加入公司以来,从来没有进过实验室,不过倒是听说过,当初若不是他选择为这个组织效力,北北就将面临被送进实验室的命运。
他听说,非常公司一直在暗中进行各种实验,而这些实验,哪怕最大胆嗜血的同事进去参观之后,出来都会吐上一会儿,并表示绝对不想看第二次。
据他所知,妖怪在遭受极端的痛苦时,会分泌一些抑制神经传导的物质,这种物质会提醒身体调动所有能量对抗疼痛,这会导致身体变得僵直乏力。
非常公司最重要的一项实验就是不断对妖怪施加痛苦,然后提取他们体内的分泌物,这就是抑制剂的主要原料。
那么,如果这里是实验室,就说明......
自己没死?
这不可能啊?
有谁被人挖出心脏还能活着?
“你啊。”面前的人说:“你心脏被挖掉了,但你还活着,说明你是妖。”
“你看。”他富有耐心地科普道:“妖怪是没有心的,哪怕他们外表化成人形,里子跟人也不一样,他们没有心,不靠心活着,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有核。”
说到这,他的脸上扬起一抹自豪:“这就是妖比人高级的地方,他们的核可以自由移动,可以隐藏起来,避免受到致命的攻击,而人类的心脏永远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比如我想杀人,我知道伤及哪里能够立马毙命,但假如我想杀妖,则需要费上一番周折,当然,使用抑制剂这种作弊的手段不算。”
“你的心没了。”他笑了起来,“但你还有核,谁能说你不是妖呢?”
“不可能!!!”莫征愤怒地嘶吼道,把连着床栏的皮带扯得噼啪响。
“我不是妖,我不是!!!”
“这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是妖?”
“你搞错了,你一定是搞错了,有人陷害我!!!”
“对了,呼哧呼哧。”他喘着粗气,“是那个穿戏服的女人,是她,她陷害我,她才是妖,她才是!!!”
“她叫什么,她叫,你等等,我能想起来......你要搞清楚,一切都是她设的局,从姚家别墅开始,一点点引我上钩,这都是她的阴谋,我被算计了!!!咱们都是同事,你应该相信我,我是无辜的,我不是妖怪,我不......”
莫征的眼睛渐渐直了。
伸冤已无法进行下去。
咱们都是同事?
不不不。
面前的不是同事。
是自己。
胸腔里那份极度的空虚感使他清醒起来,临死前的画面重新上演。
夜色下,小巷中,她捧着自己的心,她的樱桃小嘴能张成血盆大口,那样的宽度,不要说一颗心脏,哪怕塞进去一颗人头都不成问题。就在那样大张的嘴里,她把自己的心囫囵个儿吞了下去,然后,她的外表起了变化......
她变成了谁?
她变成了我。
莫征的表情冷静下来。
“你是青娆?”他问道。
“咯咯咯。”面前的人捂着嘴笑了起来,充满男人味儿的脸上竟然现出小女儿姿态。
他的嗓音变成了清脆甜美的女声:“奴家说过,希望您记住,奴家叫青娆,本以为您记不起来了。”
他的嗓音转瞬又换成了浑厚的男声:“但我现在叫莫征,非常公司的独立探员,这一点,同样希望你能记住。”
哗啦啦。
青娆掏出了一串钥匙,伸到莫征眼前晃了晃,然后一根一根数着那些钥匙,说道:
“这是你的车,现在是我的。”
“这是你的音响店,现在是我的。”
“这是你的办公桌,现在是我的。”
“这是你的家,现在也是我的。”
“哦,我会时常回去看望你妈,不,看望我妈。”
哗啦啦。
他收起那串钥匙,拍了拍莫征的肩膀,感叹道:“现在我是你了,所以你什么都不是了,你的东西都归我了,所以你一无所有了,你看,人生太无常,事事难预料,这种经历,我相信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得到的,所以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先生,你此时此刻,就没有什么感想要发表一下?”
莫征看着他,眉头紧锁着,双眼直勾勾的,像是要从对方脸上看出花来。
半晌,他问道:“北北呢?”
“哦嗨。”青娆一拍脑门,自嘲道:“瞧我这记性,你马上就能见到她,真的是马上哦,来,这边看。”
呼噜噜噜。
说完,他握住莫征的床尾,把床调转了方向,床底的滚轮发出一连串声响,然后床身便首尾颠倒了。
莫征看见,原本在自己后面还有一张床,上面扇着一张白布,白布上凸显着一些轮廓,可以看出,那下面躺着一个人,身材矮小的人。
青娆翘着兰花指,捏住白布的一角,身子微微侧倾,一张大男人的脸,做出戏子的表情,看上去诡异又滑稽,他翘起嘴角,瞪着眼睛,眼珠灵动地左右晃着,宛如旦角登台后的亮相,他一手贴在脸侧,一手捏着白布,尖着嗓子吆喝道:“您请看——登登登等。”
唰。
白布掀开了,青娆捏着它在头顶划了一个圈,姿态仿佛啦啦队在摇旗呐喊,然后手一抖,白布飘落在地上,他单手横在胸前,微微鞠了一躬,犹如魔术师在舞台上为观众展现惊人的成果。
躺在床上的,正是北北。
她跟莫征一样,四肢都被皮带捆着,不同的是,她此时一丝不挂,瘦小的身体上遍体鳞伤,看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肤,连头上的熊耳朵都残缺了一块,像一颗圆润的苹果被无端地啃了一口。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青娆笑了起来,“26个孩子失踪的案子,你是主谋,而她是你的共犯,我向老板申请保留你们的性命,好为公司做些理所应当的贡献,你看,这事不容易呢,毕竟站在我、莫征、一位独立探员的角度,以及北北的搭档的角度,想证明她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妖怪的同伙,你倒想想,这不容易,真不容易,但我把它办成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棒?”
“咯咯咯。”他笑得千娇百媚,用甜美的女声说:“您还不快谢谢奴家,要不是奴家说情,老板老爷他呀,就要把您和您的小可爱就地处决了呢,咯咯咯。”
“哦呦。”他又换成男声,瞪着眼睛,一惊一乍地说:“你是不知道老板看见有人伪装成得力手下去犯案,愤怒成了什么样,一点也不骗你,要不是我拦着,你,还有她,现在都喝上热腾腾的孟婆汤了。”
说完,他转身面对床上的北北。
“嘿——咻——”
他解开她身上的皮带,然后把她抱下来,平放在地上,拍拍手说:“那天,你办老姚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好的悲剧是让看的人哭,而不是表演哭给人看。我想说,一个好演员,可以演什么像什么呢,譬如说,现在我来演你,你给评评分好么?你看看,这出悲剧,可否能让你哭一个?”
说完,他扬起灿烂的笑容,轻轻抬起脚,把油亮的皮鞋放在了北北的脸上。
“那,奴家这厢,就开始了喔。”
青娆嘴里响起清脆的,有节奏的女声。
砰!“怎么样?”
砰!“奴家演的。”
砰!“像不像。”
砰!“这角度。”
砰!“这力度。”
砰!“可还行?”
砰!“哦哦对。”
砰!“表情啊。”
砰!“应该是。”
砰!“这样的。”
砰!“您瞅着。”
砰!“开始了。”
青娆换成了浑厚的、愤怒的、仍然有节奏的男声。
砰!“说话啊?”
砰!“回答我!”
砰!“整整!”
砰!“二十!”
砰!“六个!”
砰!“孩子啊!!”
砰!“好吃吗?”
砰!“好吃吗?”
砰!“嫩吗?”
砰!“回答我!”
砰!“好吃吗?”
砰!“操!”
砰!“王八!”
砰!“羔子!”
砰!“呸!“
砰!
......
“求你......”
“我求求你......”
“是我错了......”
“是我不对......”
“求你别踩了......”
“你要踩,就踩我吧......”
“我求求你......”
“求求你......”
“别踩了......”
莫征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他已经泪流满面。
*************
*************
0009 畜生(一)
砰!
“求你了......”
砰!
“我求求你......”
砰!
“求你别踩了......”
砰!
“我求你!!我求求你!!!别踩了!!别踩了!!!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砰!
咕叽。
青娆举起脚来,伸手掸了掸溅到裤腿上的血渍,动作像极了莫征。
“你看,她还没死。”他说:“你有数过么,我踩了多少脚?我想,应该是50脚,50脚都踩不死一个B级妖怪,说明什么?”
青娆好心地递给莫征一张面巾纸,继续道:“这说明,妖怪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越是强大,越是如此,而且他们的恢复能力也相当惊人,所以你不用担心,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她就会恢复如初了。”
“当然,咯咯咯。”他笑道:“恢复如初,是为了迎接下一次折磨,公司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抑制剂,就是这么来的。”
他把脸凑近莫征,眯着眼说:“所以你以为,在抓到妖怪可以直接处决的条件下,公司的拘留所是干什么用的?嗯?你以为我杀掉桑勃,只是为了引你上钩?没错,确实是为了这个,但也间接等于,给了他个痛快。”
“唉。”他叹了口气,“可惜的是,从今往后,你的日子就不痛快了,但你不用为此担心,因为我很痛快。”
“喝——呸。”
莫征一口浓痰朝他脸上吐过去,二人距离很近,但青娆看似轻松的一偏头,还是躲了过去。
“NO,NO,NO.”他伸出一根手指摇晃着,“请你不要再执着于弄脏我的脸,我想我说过,那并不比征服世界容易。”
“哦,对了。”他突然一拍手,兴奋道:“咱们的交易仍然成立,你征服世界,我就去死,当然,前提是你得能从这里逃出去,其实说实话,我相信你可以的,因为......”
他再次把脸凑过来,缓缓说道:“你,是个不一般的,妖怪。”
“我不是妖怪!!我不是!!!”
莫征把皮带抻得噼里啪啦响,未干的泪渍把他的脸画成狼狈的小丑,配合他此时怒目圆睁的表情,徒劳地发泄着不甘与怒火。
然而青娆已不再与他交流,他把北北重新抱到床上,捆好,接着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简单地洗了洗手,然后从怀里掏出本属于莫征的纪梵希手帕,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向实验室的出口。
推开门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说:“对了,今天是5月11号,你已经躺了三天,我想你可爱的同事们已经等的不耐烦了,我想提醒你,在外面,探员们需要的是抑制剂,而在这里,你的同事需要的是......乐趣,希望你能不辜负他们的期待。”
“拜拜~”他故作可爱地挥了挥手,“我会常来看你的。”
说完这句话,他推门走了出去。
然后又把头探了回来。
哗啦啦。
他晃了晃那串钥匙。
“对了,谢谢你,车很不错。”
咣当。
实验室的门关上了。
屋里骤然安静下来,莫征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变得冷静,然后开始寻找解开皮带的方法。那皮带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看上去并不是很厚,但却相当结实,无论撕扯还是摩擦,都不能使其产生哪怕一丁点破损,莫征用尽全身力气,尝试了各种方法,最终都没有奏效,反倒感觉体力流失得很严重。
他放弃了,躺在床上喘着粗气,突然,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微酸的味道。
那是抑制剂。
看来这间实验室也像拘留所的牢房一样,应该涂满了“加料”涂层,他关心的不是这个,他纳闷的是,为什么自己也会受到抑制剂的影响,难道说,自己真是妖怪?
这倒并非不合理,因为毕竟自己有个那样的妈,但是自己的父亲是人啊,人和妖能繁衍后代吗?
非常公司的入职培训里,有一部分是关于妖怪与人的生殖可能性的,书本上的答案是:绝无可能。在现实当中,除了自身以外,莫征也从未遇到,甚至听说过这种事,人妖不同种,这在公司里是无法再常识的常识,跟人和猪生不出孩子是一个道理。
事实上,在少年时期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来又经过了非常公司的入职培训,莫征便一直以为自己是父母领养来的,只是现在看来,真相如何还有待商榷,或者,搞不好,自己的父亲也是妖怪,不过这已经无从考证了。
他叹了口气。
当前的境况下,真相如何已不重要,自己被挖了心,还能活下来,抑制剂也对自己产生了效果,这足够说明自己是妖了,至少不是人,因为没有人可以丢了心还能活。
尽管他非常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哪怕只向自己承认都做不到,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而越是残酷的现实,往往就越代表真实。
莫征躺在床上微微抬头,看向另一张床上的北北,她还在昏迷着,但正如青娆所说,她的伤势已经有了显见的好转,头部像吹起来的气球,重新饱满起来,只是上面还沾染着血迹,把她的头发粘成一绺一绺的。
“北北。”莫征轻轻唤道:“北北,听得见我说话吗?”
她毫无动静。
莫征坐起来,四下看了看,在床尾发现了一个烟头,那是刚才吐在青娆脸上后,掉下来的那颗。
他把脚背伸直,用脚趾够着那颗烟头,夹起来,对准自己的嘴用力一甩,烟头便含进了嘴里。
接着,他把烟头吐出去,啪的一声轻响,砸在北北脸上,她的眼皮稍微颤了一下。
“北北,快醒醒!”
莫征继续呼唤,但她除了刚才那个细微的反应,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北北,快看,那有一只斑纹海豹!”
“唔......吧唧吧唧。”
“......”莫征。
好吧,不管怎么说,离唤醒她又近了一步,莫征继续努力。
“北北,你身后有个小萝莉,看啊,她是鬼差!”
“嗯......唔......”北北哼唧两下。
“北北,你听,鬼差说话了,快听啊,你不是她粉丝吗?”
“呃......阴......”
“你听,她说:阴司有序......”
“黄泉可渡!”
北北突然接了一句,然后猛地坐了起来。
她像大梦方醒一般,面色发白,双眼瞪得圆溜溜的。
“呼——”
莫征总算松了口气,担忧地问:“北北,你没事吧?”
她坐在那,先是打量了一圈四周,眼神渐渐黯淡下来,最后沮丧地摇了摇头。
莫征发现,她并没有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感到诧异,这就说明,她清楚自己的处境,或者说,自己昏迷的这几天,她却是清醒的。
“畜生!”
“畜生啊!”
莫征狠狠拍着不锈钢床板,咬牙切齿地喊道。
她是清醒的,那她又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是什么在她身上割出了千万道伤痕?
是什么把她的耳朵啃去了一半?
是什么!
莫征咬着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北北,对不起......”
“唔,唔!”
北北哭着摇了摇头。
“北北,你怎么了?”莫征发现她不对劲,“你怎么不说话?”
她还是摇头。
“你张开嘴!”莫征催促道。
她依旧摇头。
“把嘴张开!!!”莫征用命令的口吻吼道。
北北眼中涌出成串的泪水,可怜巴巴地看着莫征。
然后,她张开了嘴。
他看见,她的嘴里,只有半截舌头。
那半截舌头的断面上,还有烧焦的痕迹。
就像有人剪断了她的舌头之后,又用滚烫的铁块烙了上去。
“畜生!!!”
“畜生啊!!”
“畜生!畜生!畜生!畜生!!!”
“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啊!!!!”
“畜生!!!”
莫征疯癫地扯动着皮带,手腕上、脚踝上,全都渗出了血,但他不管,他只管发狂地喊着、嘶吼着,直到嗓子变得嘶哑、齿缝间渗出血沫,他仍不肯停歇。他那因为少了心脏而空出一大块的胸腔仍装不下此时的怒火,怒火犹如狂奔着往外冲的野牛,尖利的长角撕扯着、冲撞着他胸膛,扭曲着他的理智,灼烧着他的神经。
莫征披头散发,双眼布满血丝,形如惨遭冤死的厉鬼,他觉得来自青娆的一切讽刺、嘲笑、侮辱,全全可以无视,但北北所承受的一切,瞬间击溃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畜生!!”
“你们这群畜生!!!”
咣当!
实验室的门被人粗暴的推开。
“嚷什么,嚷什么!”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人,他一边戴着手套和口罩,一边往房间右侧的墙壁走去。
“在走廊里都听见你嚷嚷了。”他扒拉着那些工具,不耐烦道:“有这个精神头,你还不如省省,不然一会就算你有八副嗓子都不够叫唤的。”
莫征瞪着血红的双眼,直直地看着这个人。
这个人,他认识。
他叫石磊。
石磊加入非常公司之前,莫征就认识他。
那是两年前,莫征破获了一起妖怪灭门案,当时的凶手吃了一家四口人,分别是石磊的父母,石磊的哥哥,石磊的妹妹。
而石磊由于身在外地旅游,得以逃过一劫。
后来,当他回到家,得知了事情经过,曾是何等的悲愤与哀恸,这都不用表述,值得一提的是,他当时给莫征下了跪,磕了十几个响头,脑门都磕出了血,不是为了感谢后者替他惩治了凶手,而是想求莫征把他带进非常公司。
这事当然不能随便答应,但是看他一副以死相挟的架势,莫征还是把他推荐给了老板,至于他们怎么谈的,莫征不知道,只知道他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后,就穿上了非常公司实验员的制服。
尽管在那之后二人不常来往,但有这层关系在,怎么也算是老相识。
既然是他......
莫征带着一丝希望,问道:“石磊,石磊?我是莫征啊,你还认得我不?”
“是是是,你是莫征。”石磊背对着他敷衍道,继续专心致志地挑着工具。
“我真是莫征,难道你忘了?你看看我的脸,你不认识我了?”莫征急促地问。
咚,咚。
石磊挑了个遍,似乎没有满意的,最后走到墙角,敲了敲那尊铜牛,耸肩道:“莫征我当然认识,他刚刚还叮嘱我,要我好好照顾你。你看,这东西很久没动过了,估计里面快要生锈了,虽然它会把实验室搞的乌烟瘴气,但是没办法,既然莫探长发了话了,我也只能认真对待不是?”
语毕,他从制服兜里掏出一支针管,里面盛满了淡蓝色的液体,朝莫征走了过来。
他很有经验,知道犯人的下半身比上半身固定的更牢靠一些,于是走到床尾,捏着针管冲莫征小腿刺了下去。
“我真是莫征!你好好看看!我不是什么妖怪!我是莫征!石磊!你看清楚,我是莫征!我是......”
噗。
嗞嗞。
一管抑制剂打进了他的身体。
莫征瞬间觉得头昏脑胀,四肢乏力,连坐都坐不住,直挺挺地瘫倒在床上。
原来,被注射抑制剂是这种感觉......
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啊......
石磊拔出针管,盖上针帽,揣进了兜里,然后拿出特制的钥匙,去解他身上的皮带,边解边说:“一会呢,可能会不太舒服,抑制剂又会放大痛觉,这可能就更加不舒服,所以你也不用忍,尽情叫,我看你嗓门挺大的,昨天收拾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叫的都没你刚才声音大,所以待会你给爷好好表演着,爷一爽,没准就给你缩减点时间,你也能少遭会罪,是不。”
“畜生......”
“不不不,你才是畜生,爷可是高贵的人。”石磊说着,解完了皮带,然后走到墙角去推铜牛。
铜牛的四个蹄子焊在一块底座上,底座下面有四个滚轮,方便来回移动。底座上面是一个筒状的加热装置,看样子是现代能源动力的,应该是在这种刑具的原型基础上进行了改良。
石磊把铜牛推到实验室中央,一块比较空旷的地方,然后弯腰按了一个开关,轰的一声,从底座的筒里喷出炽红的火苗,疯狂地舔着铜牛的腹部。火焰温度很高,隔着很远,已经可以感到热浪熏眼。
接着,他走过来,拽住莫征的床尾,把床往铜牛那里拉过去。过程中,莫征拼命调动身上的力气,然而由于抑制剂的剂量很大,他一动也不能动。
“你放心。”石磊说:“抑制剂不耽误声带工作,所以你尽可能叫的响亮一点,声音通过牛的鼻子传出来,就很像哞——哞——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进去之前,教你一个小窍门,牛肚子里有个铜管,形状像喇叭嘴儿,一会你觉得上不来气,可以对着铜管呼吸,哦,同时别忘惨叫,然后我就会听见哞——哞——你看,就是这么简单愉快。”
说罢,他打开铜牛背上的盖子,把莫征架了起来,绕到牛的另一面,那里有几级台阶,他吃力地把莫征扶上去,然后站在台阶顶端,把瘫软如烂泥的犯人往牛肚子里推。
“唔!唔!!!”
看着这一幕,北北疯狂地挣扎着,摇着头,泪水很快在不锈钢床板上汇成一滩。
莫征站在牛背旁边,用尽全身力气,侧过头来,冲她笑了笑。
然后,咕咚。
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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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0 畜生(二)
咣当!
石磊关上牛背上的盖子,然后上了一把锁,接着快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做完这些,他已经大汗淋漓,因为火焰的温度着实很高,稍微靠近久了便烤得皮肤刺疼。
他下来之后,走到墙边,那里有一排总控开关,他按下其中一个,实验室里开始响起嗡嗡的声音,那是排风系统在运转。
咣啷,咣啷!
北北拼命挣扎着,牵扯着四肢上的皮带,可是那东西宛如太上老君的幌金绳,越挣扎就勒的越紧,没几下,她的手腕,脚腕,全都勒出了血痕,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嚷着,脸上持续滚落豆大的泪珠,恨不得这一刻在铜牛肚子里的,是她自己。
末了,她没了一丝力气,萎顿在铁床上,裸露的肌肤挨着冰冷的床板,她抽泣着,哆嗦着,觉得身子之下是比北极的浮冰还要刺骨的寒冷。
实验室中央,火苗高窜,舔舐着牛腹,形状犹如恶魔的利爪,穿过明与暗的交界,狰狞着从九幽地狱伸向人间,把指缝中的痛苦、折磨、残酷、恶毒统统释放出去,然后抓取生命与灵魂。
铜的导热性很好,没用上多久,牛肚子已经变得漆黑,冒着阵阵白烟,被天花板的排风扇吸成一条白练,然后,牛腹最中央的位置开始微微泛红,继而红色的面积又不断扩大,整尊铜牛散发着滚烫的高温,四周的空气扭曲不清起来。
在这种时候呆在铜牛肚子里会是什么感觉,只有莫征知道。
煎烤,焚烧,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痛苦,火苗会持续撩拨你的每一根神经,时时刻刻提醒你去注意这种疼痛,在这个过程中,你做不到任何分心,也绝无昏厥过去的可能。人们在一生中多多少少会接触一些类似的疼法,比如吃饭时,滚烫的汤汁洒到身上;比如烹饪时,热油不小心溅到脸上。一瞬间的接触,会让你跳脚,让你痛呼出声,而稍微严重哪怕一丁点的烫伤,就足以使医院的烧伤科成为病患们鬼哭狼嚎最为剧烈的科室。
相比之下,持续不断的,无处可躲的煎熬,又如何呢?
对此,莫征认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他仍然高估了自己。
面对这种苦楚,心理准备是没用的,因为你的身体永远不可能做好准备,它从未习惯过这种感觉,也不可能习惯。
莫征刚刚躺进去的时候,身下只是微烫,他拼命忍着,咬着牙关,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借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想到在炼丹炉里呆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孙悟空,幻想自己出去以后会不会也炼就一副火眼金睛。他想到楚汉第一舌郦食其,被蒯通三两句话坑成了骨头汤。他想到来俊臣对周兴说的那句请君入瓮,想到受纪侯谗言而被周夷王汤镬的齐哀公,他想起伯邑考,想起朱高熙......等到身下的铜板由表及里变得通红一片时,他什么都不能想了。
如果人间有地狱,他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仅容一人的狭小空间就是地狱;后背上传来嗞嗞声,同时一股奇怪的香味混合着热铜的腥味溢满这个空间;他想转身,想翻滚,想把超越极限的痛苦化成一声惨叫给呼出去,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忍住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头顶,眼前的上方,一支喇叭吹管形状的铜管子伸了出来,那里通着牛嘴;此时空气已经炙热成蒸笼一般,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残酷地灼烧着气管和肺子,但他硬是没有凑上去,他咬碎了一口白牙,愣是一动不动!
石磊坐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盯着铜牛,等着里面发出能使他愉悦起来的动静。他时不时看一眼手表,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里面竟然毫无声息!
他嚯一下站了起来,双眼瞪成一对大圆李子。
这不可能!
不可能!
要知道,这尊铜牛是他最喜爱的刑具,没有之一。
若论使犯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他有很多种,更多的时候,一片小刀,或一支锥子,足矣。但这些东西都没有铜牛来的惊心动魄,以往处理过的犯人当中,单是从牛嘴里喷出来的惨呼,就足以使一个大男人吓得捂起耳朵,可想而知里面的倒霉蛋遭的是何等样的罪!
这尊铜牛,在非常公司的实验室里,没有人会用,没有人敢用,如果说这帮专职提取抑制剂的实验员,个个是杀人不眨眼的血手屠夫,那么,在铜牛面前,与石磊相比,他们就都变成了娘儿们!
任何妖怪只要到了石磊手里,就等于活着堕入地狱,可以提前享用一至十八层的种种玩法。他作为实验室的新人,却比任何前辈都天赋异禀,在提取抑制剂这件事上,如果说别人是烧灶添煤的蒸汽机,他就是燃油旋轮的发动机,提取量与提取效率不可同日而语!
他还记得第一次面见老板时,两个人,两句话,就定下了他后半生的职业生涯,那一次,老板问:你觉得非常公司凭什么需要你?石磊答:我能让每一个犯到我手里的妖怪,在漫长的余生里,每一秒都无比后悔,后悔自己是一只妖怪。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让人不寒而栗的平静。老板当即就拍板把他安排到实验室,他执掌非常公司几十年了,就没见过这样的实验人才!
从那以后,石磊的名字,恶魔的影子,不光拘留所的妖怪见了他要尿裤子,就连同事们都尽可能躲他远远的,他们觉得这个新来的小子,比妖怪还他妈妖怪!
最变态的人总是容易和最变态的物件产生微妙的感情,譬如这尊铜牛,曾经只是实验室墙角里的一尊蒙了灰的摆设,多少年一直都是,直到石磊的到来,使它重新焕发了光彩。他对它有一种矛盾的情愫,他愿意见到它熠熠生辉的样子,连犯人透过它的嘴传出来的嚎叫都是那么动人,但他也怜惜它,常常担心连番上阵会让它快速老化,尤其看不得它在变得通体炽红之后,冷却下来时那副黑黢黢的样子,简直如自己的女人遭到了蹂躏!
他记得,派遣这尊铜牛出征的屡次经历中,最难忘的就是处置一只女妖——那是一只蝶妖,除了背上那对颜色鲜艳的翅膀,她从头到脚都像最美的人类少女,娇小的身材,光洁的皮肤,嫩白的脸,水灵的眸子,当他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得只有铜牛才能配得上她。
他还记得她受刑之前梨花带雨的表情,刺激着他心尖儿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他的残忍难得地柔软起来,于是他掏出手帕,温柔地帮她拭干眼角的泪水,然后温柔地推出铜牛,温柔地点火,温柔地把她推了进去......
当第一声凄厉从牛鼻子里传进他的耳朵,他一下子就闭上了眼睛,双手死死地握住椅子扶手,浑身颤抖,汗水涔涔,那是至高无上的快感!
那叫声,绝不是粗粝丑陋的男性妖物能够拥有的,与之相比,他们的嚎叫可以说玷污了自己心爱的铜牛,他们把它的哞声搞得像活阉牛蛋一样,肮脏,刺耳,毫无欣赏价值。但她不一样,她的尖叫悠长而婉转,像正在经历分娩之痛的母亲,像从铜牛肚子里随时会蹦出嗷嗷待哺的小犊来,他从那高亢撕裂的惨呼中,竟然听出了一丝新生的神圣!
为了褒奖这份神圣,他决定赐予她最好的礼物——死亡。
于是,他烤了她整整一天。
他一边享受着独一无二的凄厉,一边赞美这份顽强的生命力,当尖叫渐呼渐低,直至归于静止,他为了让铜牛降温,又花去了半天时间,那时已是深夜,他爬上台阶,掀开铜牛背上的盖子,把头探了进去,他看见,里面有一只烧成焦炭的蝴蝶,盖子一开,一股风灌了进去,把她吹成了一片飞灰。
那天的经历,他觉得可以回味一辈子,从那天开始,他觉得再也没有谁值得自己动用铜牛。
当然,这次纯属例外,因为对自己有恩情的莫大探长交待下来,要自己好好招待这只胆敢伪装成他的妖怪,那么,自己也就不得不违背意愿,给这个罪恶滔天的犯人上这道大菜了。
可是......眼看半个小时过去了......
石磊心里像憋了一团火,炙得他五脏六腑无比难受。
你为什么不叫!
你凭什么不叫!
爷爷惩治过的犯人,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
你有满腔热血,我有凝血毒药,你有铮铮傲骨,我有刮骨钢刀!
你叫啊!!!
你叫啊!!!
给我叫!!!
石磊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屈辱,觉得心爱的铜牛受到了极大的亵渎,他失心疯一般把挂在墙上的工具拨得稀里哗啦响,然后从上面一个一个摘下来,狠狠往地上砸着,溅出团团火星,燃烧了他怒得血红的双眼,脖子凸着青筋吼道:“叫!!!给我叫!!!”
咚!咚!
“咯咯咯,咯咯咯咯。”
房间的一角,北北平躺在床上,用后脑勺一下一下撞击床板,发出瘆人的笑声。
她的舌头不知何时恢复了过来,殷红的小嘴微张,从里面吐出冰冷的句子。
“他死了,他一定是死了......阴司有序,黄泉可渡,执念放不下,也走吧......”
什么?
死了?
石磊微微一愣,暗叫一声糟了,赶紧从地上捡起一根铁钎,对准铜牛底座上的按钮杵了过去,啪嗒一声,烈火瞬间熄灭了。然后他火急火燎地跑到床边扯下水管,把水压加至最大,对准铜牛喷了起来。
石磊头上滴落了几颗汗珠,莫探长特意嘱咐过,这个犯人不要搞死,可是现在,这,这......如何是好?
喀拉,喀拉,喀拉......
咦?
什么?!
这不可能!!!
石磊瞪大了眼睛。
心跳仿佛都停止了。
铜牛肚子里的人.......
竟然动了!!!
他吃力地起着身子,他的背部黏到了铜板上,他双手撑在身体两边,竭力地起着,直到嘶啦一声,从后背黏下了一层皮。
然后坐了起来。
他继续吃力地撑着双手,想要站起来,接着又是嘶啦一声,从他的屁股到脚后跟,全部被撕下来一层,与黏在铜板上的背部皮肤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人形。
他站起来了。
他像一具火灾后的废墟里挖出的焦黑干尸,僵硬地移动四肢,从铜牛里缓缓地爬了出来。他的两片嘴唇已经烧化了,露出两排狰狞的牙齿,他的眼皮也烧化了,露出两颗干瘪的眼珠子。他呲着牙,喀拉喀拉地扭动脖子,朝向了站在一旁的石磊。
石磊双腿打着摆子,浑身颤抖着,冷汗打湿了白大褂,上面透出难看的汗渍图案。
莫征颤巍巍地举起一根手指,那只能算是一根黑乎乎的骨头,上面挂着几粒烧成炭渣的肉。他把手指指向石磊,牙齿掀开一条缝,喷出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热气。
“畜......生......”
咕咚。
说完,他从台阶上滚了下来,落在地上,然后借着惯性,滑出去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