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1 畜生(三)
石磊怕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怕的是什么,但是地上那团焦炭的眼神让他觉得很可怕,非常可怕。
那个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对自己这个刽子手的怨恨,那就像人在想事情时无意识地发呆,只不过目光刚好落在自己身上。
但他就是觉得很可怕。
如果说莫征靠着极高的办案效率成为了非常公司的首席探员,那么,石磊则凭借极其凶残狠毒的实验手段成为了非常公司的首席实验员,他们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又在同一个单位上班,本该坐下来倒一杯小酒,弄几个小菜,谈谈理想人生金钱女人之类的话题。
但是现在,这一个把另一个折磨得没了样子。
另一个把这一个吓的双腿直打摆子。
按照实验流程,石磊这时候应该从仪器上扯几根管子下来,插进莫征脑袋里,提取抑制神经传导物质,但他摄于那个眼神,把这最重要的一环给忘了。
咚!“咯咯。”
咚!“咯咯咯咯。”
北北像神经失常的疯子,一下一下用后脑勺磕着床板,脸上的泪迹还未干涸,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咯咯,死了,你死了,死的好,死的好。”
“你可得死的彻底一点。”
她的话疯疯癫癫,意义难明,石磊瞪着眼睛,看一眼地上那团焦炭,又看一眼床上那个疯子,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刺伤,他觉得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宰,他不允许有人无视自己的酷刑,更不允许犯人露出那样的眼神,不允许!
野驴尥蹶子,从来不是因为有多强大,而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战胜恐惧。莫征的凝视,北北的阴笑,让石磊炸了毛,他大吼一声跑进刑具堆里,抄起一柄秀气的小刀,然后跑到莫征身边蹲下,鼻孔喷着粗重的气息,开始一刀一刀割他的肉。
小刀异常锋利,石磊腕子拧着劲,唰地一旋,从莫征胸口旋下一片肉来,由于经过近半个小时的煎烤,他的伤口里已经流不出血液,取而代之的是红褐色的油。
石磊旋掉一片肉,接着又一片肉,一片接一片,像自助烤肉店的切肉师傅,手起刀落,刀落肉分。他看着那整齐平滑的切面,看着那大小薄厚都很均匀的肉片,不禁对自己的手法很满意,于是渐渐冷静下来,重新找回了实验室主宰的感觉。
“怎么样?”他捏起一片肉,冲莫征晃了晃,“先上铜牛,再受活剐,从我到这工作以来,你还是第一个,你不觉得应该感到荣幸吗?说话啊!你荣不荣幸!”
“畜生。”
莫征的眼神还是那么古井无波,语调也不带一丝烟火气,不像是在骂人,倒像是呆滞地思考着,然后从嘴里蹦出一个毫无意义的词。
石磊的呼吸再次粗重起来,他圆睁怒目,把小刀挥成了一缕银白的旋风,唰唰唰,莫征在高温煎熬下本就焦糊干瘪的胸膛很快被旋的皮肉不剩,露出嶙嶙白骨,条根分明的肋巴扇下,是随着呼吸扩张收紧的肺脏,而在两颗肺子中间,空了一大块,刚好能塞进去一只拳头,那里是他的心脏的旧居。
在他的身边散落了一地的肉片,都是焦黑色的,与之相伴的还有凌乱的黑渣,像烤焦的羊腿上滴下来的黑色凝油。
石磊头上大汗淋漓,他伸手抹了一把,咧着嘴道:“怎么样?怎么样?你服不服?你接着硬气啊!”
回答他的还是那两个字,连语调都与刚才毫无分别。
“畜生。”
“啊!!!”石磊大发一声狂吼,伸手去捏莫征的脸,他想把他的嘴捏开,他使尽了全身力气,莫征的两排牙齿却仍然紧紧地咬着。
石磊不服,地上明明只是待宰羔羊、案板上的鱼肉,面对屠刀却露出一副没球所谓的姿态,这彻底激发了他的兽性,他双手握着小刀,对准莫征的齿缝拼命往里塞着,甚至用拳头夯着刀柄往里凿,随着嗤的一声,刀刃终于插了进去,他握紧刀柄,使劲一扳,喀拉一声,扳碎了莫征的满口牙,也绞碎了他的舌头,至此,这场连番的酷刑终于见了红,烂舌混着血液填满了他的嘴巴。
烤得皮开肉绽的脸,缺齿少唇的嘴,使莫征看起来像一只狰狞的厉鬼,但他的眼神仍旧平静,他看着石磊,迟缓地偏头,“噗。”他吐掉嘴里的烂舌、碎牙和血液,含糊不清地说:
“户横(畜生)。”
“艹你祖宗!!!”
嗤!
石磊太阳穴上青筋暴突,他把刀子插进莫征眼眶,向外一撅,咕叽,一颗鲜活的眼珠弹飞起来,然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滚出了一小段距离,最终停下了,瞳孔朝着这边,眼神还是那么古井无波,死死地盯着石磊。
“你看!你看啊!我让你看!”
嗤!
咕叽。
石磊如法炮制,又剜出了另一边的眼珠,它也有样学样,落在地上滚了一会,停下来时,还是看着这边,眼神里没有一丝情绪。
“我不信!!!我不信!!!!”
石磊疯狂大喊着。
“我不信你不疼!!!”
他跑到仪器上扯下一根管子,扯掉套在管头上的塑料帽,露出里面粗实的针头,他按下一个按钮,仪器嗡嗡运转起来,然后他抄着管子奔回来,把针头怼进莫征的太阳穴。
这是提取抑制神经传导物质的机器,根据石磊以往的实验经验,提取的量越大,就说明犯人经历的痛苦越严重,他此时不是为了提取实验成果,而是为了证明莫征很疼,很疼很疼,铜牛的煎熬本就够他喝一壶的了,烫伤带来的疼痛又是持续性的,再加上自己刚才的刀剐凌迟,他不可能毫无感觉,他只是在撑着,在装,实际上他已经疼的要死了!
粗长的针头刺进莫征的太阳穴,抵达了密集的脑神经,石磊喘息着,表情异常紧张,他其实并不真正期待能抽出多少东西,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忍耐这样的酷刑,犯人之所以对此毫无反应,只能说明他感觉不到疼痛,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然而他看见,顺着针头流进透明管子的,是源源不断的蓝色物质,那东西像开了闸的供水管道,把管子撑的滚圆,一股接一股地向仪器里流淌。
要把这种物质制成抑制剂,实际应用比例是很低的,原材料与成品的比例几乎是1:100,从莫征体内抽取出来的物质,几乎可以供应非常公司用上一年半载!
他有多痛苦!
折磨十个妖怪得到的成果,还赶不上他的一半!
他是真能忍啊!
他从始至终,一声也没叫过!
至此,石磊是真的哆嗦了,他看向莫征的脸,想从那残缺不全的五官上看出哪怕一丝痛苦,就算皱个眉也行,吸口冷气也中。
但他再次失望了,莫征那双空荡荡、黑黢黢的眼眶仍然准确地对着他,宛如那对眼珠子还在,继续古井无波地看着自己......
“户横。”
“呃啊!!!!”
石磊受不了了,他觉得继续呆下去,自己绝对会疯!
他扔下手里的管子,不管实验室乌七八糟的乱摊子,连一贯小心呵护的铜牛都忘了清理,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推门奔了出去......
“户,横。”
......
......
工作人员进来清理现场时,所有人都吐了。
见惯各种血腥场面的他们吐得直不起腰,汤汤水水溅污了白大褂。
他们很快吐空了整个胃脏,到最后只剩下干呕。
吐完之后,胃酸烧得嗓子眼生疼,他们争相跑到洗手池前漱口,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有精力开展工作。
他们把刑具归位,然后清理屋子,忙乎得满头大汗,过程中始终不敢看地上的莫征一眼。直到清洁做完了,他们互相对视着,犯了难。
一般参加完实验的犯人,需要送回拘留所,他们以往抬过剥皮抽筋的,缺胳膊少腿的,即便犯人在回牢房的路上一路惨嚎,他们也能谈笑风生地完成这项工作,因为虽然犯人看上去惨,但他们知道,这些倒霉蛋过不上几天就又是完整的了,妖怪这种东西,只要不弄死,再生能力是很强的。
但是......
地上那个人......
太惨了......
那哪还能算个人,被火车碾死的尸体看上去都比他“漂亮”......
大家犹豫了一会,最终决定由两个胆子稍壮的去抬莫征,剩下那帮人都去抬北北了,这导致场面一度很滑稽,一大帮子人,只有两个敢动那个又高又壮的,至于那个又瘦又小的萝莉,倒有好几个去折腾......
拘留所和实验室在一个院儿里,他们把人抬进去之后,顺着走廊寻找空的牢房。两边的牢房里都关着各式各样的妖怪,在抑制剂的作用下,他们都维持着人的形态。他们男女老少都有,看上去一个比一个惨,有没鼻子没眼睛的,有没胳膊没大腿的,抑制剂延缓了他们器官再生的时间,整个拘留所搞的像战地难民集中营。
但若是比惨,这时候谁能有莫征惨?
借着走廊昏黄的灯光,犯人们全都扒着铁栏杆向外看着,一路目送莫征往里面走去,除了工作人员凌乱的脚步声,四周落针可闻。
“呕!!!”
不知是谁没忍住,扶着铁栏吐了一地,然后呕吐就成了传染病,一时间,整座牢房全是食物奔涌出食道的声音。
咣咣!
听到声音的狱警抄着铁棍敲了两下铁栏,喝道:“回自己房间吐去!谁要是吐到外面,就给我爬出来吃了!”
犯人们赶紧把头缩回去吐,有没来得及已经吐到外面的,从栏缝中伸出手,把那肮脏的一滩扒拉回屋......
集体呕吐结束之后,有人发出了低沉的叹息。
“把人搞成这样,真是畜生啊......”
有人回应他说:“你就甭可怜别人了,上次你被钉了木桩,没比这家伙好到哪去。”
“是啊。”牢房里响起七嘴八舌的议论,“你说,咱们是造了哪门子孽,要进来遭这份活罪......”
“谁让咱管不住自己的嘴,非要吃人。”有人说。
“哎,你们是吃人了,可我没吃啊,凭什么把我抓进来啊?”有人不忿。
“因为你是妖怪。”有人回答。
“唉......“
最终,所有议论化成一声长叹,刚刚那人说的对,错就错在,自己是妖怪。
莫征被抬进走廊最里面的牢房,那是桑勃呆过的那间,墙角还有一截桑木躲在阴影中,显然负责清理房间的人很不细心,竟然遗落了犯人“尸体”的一部分。
北北被关进了莫征那间房的右侧,也许看她比较可怜,抬她进去的人中,有一个难得发了善心,脱下白大褂披在了她的身上。
北北微微睁眼,看见给自己披衣服的是一个女工人,冲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女工人的眼角有些干涩,她匆忙转身,朝外面走去,走到门口时顿了一下,轻声道:“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大。”
跟我差不多大?
北北撇撇嘴。
我今年250了。
她目送女工人离开,然后移开目光,隔着铁栏开始注视另一间牢房里的莫征。
巧的是,莫征左侧的房间里关着的也是一个小孩,那是一个男孩,个子不高,跟北北差不多,剃着平整无比的平头,看上去像脑袋上顶了一个木板,呆头呆脑的。从莫征被抬进走廊,一直到进了隔壁牢房,他没有吐,也没有参与其他犯人的议论,而是瞪着一对闪亮的眸子,一直看着他。
“还活着么?”
男孩看着莫征说道,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对面的北北。
“活着。”
北北拍了拍床上的灰尘,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躺了上去,扯着白大褂当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她注视着铁栏那头的一团焦黑,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但在那之前,他得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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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2 南方与北方的对话
非常公司的牢狱暗无天日,血腥味和排泄物的臭味养活了无数生活在黑暗中的小东西——耗子们拖着肥硕的躯体探头探脑、来回穿梭,壳子油亮的蟑螂排着长队出来觅食,某个犯人身上掉下来的一块烂肉,成了它们今晚的盛宴。
这里没有自由活动时间,犯人们除了接受实验就是蜷缩在狭小潮湿的牢房里。一些初来乍到、还未参加过几次实验的妖怪,对着身上的伤痕痛苦的低吟;关押已久的老犯人们则习以为常,他们见识过自己的身体变成各种样子,因此他们目光呆滞,从眼神中绝找不出一丝光彩来,是真正意义上的行尸走肉。
在这里,无论新老,每个人都后悔一件事,后悔爹妈把自己生成了妖怪,个别自修成妖的,也后悔自己触碰了那颗进化的开关,而且,他们的后悔最后都归在一件事情上——妖怪的寿命很长。那实在太长了,长到有数不清的岁月将要面临这种磨难,长到有看不见尽头的时光要呆在这片最黑的夜里。
也许唯一值得有一点安慰的是,这里伙食还不错,但看透一切的犯人们显然知道这座监狱的目的。
不把自己喂饱,如何有精力上刑场呢?
实验员们喜欢听活力四射的惨叫声,要是有谁无法满足他们,得到的会是更为残酷的折磨,关于这一点,犯人们很懂得配合。
无法不配合,当刑具加身时,沉默成了最宝贵的奢侈品。
湿答答黏糊糊的床铺上,北北舔着胳膊上横一道竖一道的刀痕,它们凌乱而密集,笔直而短促,但长度和深度却很均衡,显然下刀的人知道怎么割能使犯人的痛苦最大化。
那些伤口,扒开任何一个,都可以直接看见骨头,身受刀割的时候,她在心里默默数过——三千二百九十六刀。每一刀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刽子手用尖利的刀刃刺进皮肤,直抵骨骼,然后竖着,拉出一道口子。由于肌肉的阻力,这个过程要将近10秒——这是一刀。
三千二百九十六刀,就是三万二千九百六十秒。
九小时零九分钟。
超过第五个小时的时候,刽子手的手腕已经酸了,是北北的惨叫支撑着他的动作没有走样,支撑着他变态的笑容没有导致面部肌肉僵掉。
一边受着刀割,一边看着蓝色物质不断从自己脑袋里流进透明管子,她就在想,这里的妖怪们受尽煎熬,为非常公司提供了大量的抑制剂,他们再拿着这些抑制剂去捉妖怪,捉到这里受尽煎熬。
令人绝望的循环。
她在想这些的时候,因为分了心,导致尖叫停顿了片刻,这刺激到了刽子手的尊严,他扳开她的嘴,用一把铁钳夹出她的舌头,手起刀落,然后她就看见,自己的半截舌头到了钳夹上,软软地跟自己道别。
因为惊愕,她仍然忘了惨叫,其实这不能怪她,谁让她在这种事情上是个新手呢?
但是刽子手显然没有照顾新手的习惯,他取了一把图案精巧的烙铁,烧红之后,粗暴地塞进她的嘴里,印在她舌头的断面上,以止血的名义......
吱吱冒着的腥味扑鼻的青烟中,北北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发出那样的尖叫,声音通过颚骨传到耳朵深处,刺激着自己的脑膜。
当时,刽子手非常得意。
他叫什么来着?
哦,他叫石磊。
莫征是这么叫他的,仿佛他们之前是熟人。
然后,莫征被这个熟人安排的明明白白。
变成了真正的“熟人”。
舔舐伤口,这个举动其实毫无意义,她的唾液对深刻入骨的刀痕起不到任何治愈作用。这或许只是大自然中延续了无数万年的兽类本能,亦或许,她只是想活动活动自己这条新长出来的舌头。
北北躺在床上,举着胳膊,温柔地舔舐着,她之前不知道,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血,也是腥的。
仔细品品,腥味过后,还有微甜。
对面牢房里的小男孩眸子很亮,他顶着木板一样的平头,模样滑稽地盯着她,很久了,他一动也不动,表情就像被内容精彩的动画片吸引住了的小屁孩儿。
北北逐条舔过了那些伤口,然后咂了咂嘴。她举着胳膊端详了一会,仿佛那上面左一横右一竖的不是伤痕,而是贴满小红花的成绩册,她露出浅浅的微笑,然后双手抱住后脑勺,把躺着的脑袋垫高了一点,刚好可以看见对面的小男孩。
她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同样明亮。
“你叫什么?”她问。
男孩一愣,接着仿佛有点害羞,搓着破烂的衣角说:“我叫阿欢。”
“我叫北北。”她自报姓名,然后又问:“你是什么?”
阿欢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有弄懂这个疑问句的意思。北北以为他在迟疑,以为他或许是出于某种提防而不愿透露,尽管在这片屋檐下,提防同类这件事显得很可笑。
“我是北极熊。”北北先抛出自己的答案,“北极熊你知道么?嗷呜——的那种。”
嗷呜......
你确定那是北极熊发出来的?
阿欢被她逗笑了,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厚实的嘴唇弯成两只香蕉的形状,说道:“我是蜜獾。”
“蜜獾?”
北北一头雾水,显然这种动物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拨了拨头上的毛耳朵,自顾自地决定道:“就叫你平头哥好了。”
“平头哥......”阿欢喃喃道,“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说完,他的眼神渐渐呆滞起来,思绪回到了他的家乡,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原。那里气候温热,水草肥美,物种的繁荣多样几乎称得上全球之最,只比紧邻草原的雨林差一点点。他仍记得,自己的族群在草原上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若论厮杀能力,有很多家伙都可以胜过他们,譬如狮子、土狼、非洲豹等等,但若论抗击打能力,以及面临挑战的勇气,他们则独一无二,他们的荣耀向来不在于能够战胜谁,而是无论多强大的对手他们都敢于一战,哪怕面对草原王者狮子,他们甚至都是率先发起攻击的那个。
阿欢的眼神恢复了光彩,拍着胸脯,像一个炫耀百分试卷的小学生一样说:“你知道么,在我老家,眼镜蛇都不敢惹我。”
说完,他又皱起眉头,似乎记忆出现了一点偏差,于是小声纠正道:“好吧,其实只是我敢惹它们......”
“咯咯咯。”北北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指绕着毛绒绒的耳朵,然后目光鄙视地看着阿欢:“你又知道么,在北冰洋,除了冰川,一切都是我的食物。”
话音一落,阿欢的眼里泛起崇拜的小星星。
太霸气了!
妈的简直太霸气了!
除了冰川,一切都是她的食物......
不行,在这个北方妞面前,咱南方小伙不能落了威风,于是他回击道:“我,我也很厉害,在大草原,除了尼罗河,一切都是我挑战的对象。”
“切。”北北不屑道:“有机会的话,我允许你向我发出挑战。”
“好啊。”阿欢很激动,挑战强者一直以来都是蜜獾的种族天性,他说:“等咱们出了这里,我要挑战你!”
可话一说完,他再次皱起了眉头,黝黑的小脸上写满了沮丧。
从这里出去......
多么艰难的目标。
见他消沉下来,北北会心地转移话题:“你是怎么进来的,吃人了?”
“没有!我没有!”
阿欢激动得面红耳赤:“我从来没有吃过人!我是,我是......”
“唉。”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逐渐呆滞起来。
“之前,我在京州动物园住,他们整天把我关在笼子里,但是那玩意根本关不住我,我会开锁,会爬树,会挖洞......我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越狱了好几次,要不是在外面逛游饿了,我才不会自己跑回去......”
“我是动物园里唯一的蜜獾,有时候,我觉得很孤独,就会钻进别人的笼子里,跟它聊,或征服它,再跟它聊。有一次,我开了一只老虎笼子的锁,溜了进去,当然,我打不过它,但它也没法轻易击败我。”
“你以为我逃了?不不不,我的性格就是:要么弄死各位,要么被各位弄死。所以我决定跟它干到底。那场比试,幸运女神站在我这边,我一个灵敏的地滚躲开了它的爪击,然后探入了它的下身,咬住了它的......那玩意儿,一直咬,一直咬,然后它就求饶了。”
“当然,我是去找伙伴聊天的,并不是真想弄死谁,所以就饶了它。不过虎这东西,是真虎,输给我一次,就乖乖做了我小弟,还把它的晚餐——半扇猪排进贡给我,但我不爱吃那东西,我爱吃蜂蜜。”
“没品位。”北北插嘴道,“世界上最好吃的明明是海豹。”
“你听我说啊。”阿欢挥舞双手,对她的插嘴表示不满,然后继续道:“那天我们聊理想,聊人生,聊家乡的各种事,总之非常尽兴,也许是太尽兴了,我走的时候竟然忘了帮它上锁......然后第二天,工作人员就发现它越狱了,更可怕的是,他们调出监控,发现是我给放跑的......”
阿欢使劲砸了两下脑袋,懊恼道:“就是这件事导致了我悲惨的命运,他们似乎认为我是动物园的祸害,给我打了麻醉剂,然后关进一个四面都是水泥的房间,并把锁上在了门外面......这下我出不去了,我懊悔,我愤怒,我不服,各种情绪在我脑子里堆积着,像要炸开一样!然后......就在这种近乎被逼疯的状态下......我发现......自己起了变化!”
“咕噜。”阿欢咽了口唾沫,喃喃道:“当时我吓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变成了人类!我那一身结实的毛皮没了!变成了嫩滑的、毫无用处的皮肤!我预感到这种变化会导致一些不好的结果,于是趁着他们来送食物的时候,逃了出去......当然,送食的人也吓了一跳,他通知了一大批人来抓捕我,但是麻醉剂对我已经无效了,我欣喜地发现,我的敏捷还在,我的力量也在,他们完全抓不住我。”
“可惜啊可惜,见他们拿我没办法,我就大意了,带着他们在动物园里兜起圈子,直到......”
说到这,阿欢的表情阴沉下来。
“直到非常公司的人来了,射了我一颗枪子儿。”
北北听得入神,一直等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想出去么?”
“想,当然想!”
北北点点头,说:“出去后,你得跟我混,有问题么?”
“那不行!”阿欢反驳道:“我平头哥从来没服过谁,我的信条是:生死全看淡,不服就是干!”
“不过......”他挠了挠头,“要是你真有办法带我出去......跟你混......也不是不行,但你得保证我有架打!”
北北摇摇头说:“我保证不了。”
她冲隔壁、那个唯一垂直于走廊两侧的牢房努了努嘴。
“但是他能。”
阿欢顺着她的眼神看向了莫征,他此时只是一团黑炭,自从被关进来就没有动过,仿佛死了。
“他能?”阿欢将信将疑,“他是什么?”
北北折着耳朵,看着那块焦炭,眼里闪烁着明晃晃的光彩。
“他啊,他是废物。”
“但这个废物已经死了。”
“如果他能死的明明白白的,我想......”
北北舔了舔嘴唇。
“你多少可以期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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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3 天水碧帐中香
黑色的辉腾缓缓在胡同里停靠,从车窗缝中飘出一缕烟雾,晚风一吹,渐渐散淡。
这辆车的设计语言突出稳重与内敛,与同档次的其他产品相比,从它身上找不出一丝张扬的味道,就像一个穿着得体、内有锦绣的老绅士,举手投足都带着地道的贵族调调。
青娆很喜欢这辆车。因为它身上带着设计它的国家的脾气——庄严,谨慎,一丝不苟。可以失败,可以低调,但无论何时都沉默地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
“嘶——呼——”
他将一口白烟吐到车窗外,扔掉烟头,然后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人,可以沉默,他想,但不能沉寂。
一字之差,中间是天堂到地狱的距离。
当他拥有冗长的生命,一日三餐,家长里短,这些无疑就成了一种日复一日的酷刑。但如果能让时间过得有点意思,这样的长度便是一种恩赐。
你看,天堂和地狱的基础是一样的,不一样在于,你选择在这个基础上面盖什么样的房子。
青娆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悠长的生命中,他天真的理想过,丰饶的拥有过,但是当时间的长河把他冲刷得孑然一身,一切的想要都变成了了无生趣,于是,他渐渐开始讨厌所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幽幽寰宇,只要拥有无穷变化,永恒就不是一桩枯燥的刑罚。
因为变化本身即永恒。
汽车的后视镜里,映出青娆扭曲的笑脸。
他,或者她,沉醉于今晚的心情。
......
......
车门打开,青娆下来,径直向对面那扇铁门走去。
站在门前,他发了会儿呆。
事实上他在犹豫,不知道待会要做的事值不值得花费自己宝贵的时间。
要说值得,近百年以来,他觉得做得最值的一件事,就是吃掉莫征的心。当它在肚子生根,蠕动,旧主的记忆随之涌现,在自己脑海里上演了一出大戏。其中,他最喜欢那出生母啖父的戏码,他常常调出那个片段,以莫征的视角站在家门口欣赏整个客厅,欣赏巫玛不慌不忙的进食,欣赏地砖上堆砌的白骨肉渣。
“征儿,你回来啦。”
巫玛嚼着丈夫的头皮,语气像任何一位普通母亲在跟放学回家的儿子打招呼。
高潮!
整出戏的高潮!
巫玛当时的形象一遍又一遍在青娆眼前出现,他对着她的脸,激动地舔着嘴角。
青娆觉得,即使为了得到一个这样的母亲,也不虚自己精心换掉这身皮。
莫征,你真是不懂珍惜。
他如此想着,敲响了铁门,三长两短。
吱嘎嘎。
一脸横肉的老狗从门缝里探出脑袋。
“水灵灵,红彤彤,入口即化,沾舌即溶。”
“顶下小叶。”青娆笑着回答。
老狗一怔。
作为一只卡斯罗犬,他能通过味道辨别人的性格,他记得,眼前这位莫探长从未露出过如此轻松的神态,因为他的味道是沉重苦涩的,老狗认为这样的人应该与轻松无缘。
但是,眼前的人从味道上来讲,并没有差错。
没有差错,就得招待。
“莫先生,欢迎观临。”他拉开大门,做了请进的手势。
“谢谢。”青娆微笑道,随后走了进去。
走廊里,灯光有些昏暗,舞曲隔着几道墙发出若有似无的闷响,青娆进来之后,没有走出几步,就听老狗在身后问道:“莫先生,你的搭档,那个小姑娘呢?”
嗒。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她啊,乱吃东西,吃坏了肚子。”
“这样啊......”老狗说:“里面想撕了你的人应该不止一个,你怕不怕?”
“那你就......”青娆耸耸肩,“祝我好运吧。”
说完,他绕过拐角,消失在走廊尽头,老狗皱着眉,若有所思。
南唐酒吧一如既往地生意火爆,舞池里也一如既往地热闹,节奏暴躁的电子音乐中,妖物们跟随舞女扭动着腰肢,晃动着脖子,如果不是他们放浪地露出一些不属于人类的部分——比如尾巴或长角——他们则与普通夜店里的年轻人没什么区别。
满山桃站在吧台里,姿势帅气地摇晃着调酒杯,“莫征”一出现,她就注意到了他,后者迎着她热切的眼神,走到吧台前,落座。
“喝点什么?”满山桃问。
“艾尔药剂师。”青娆回答。
满山桃转身从酒架上取下一瓶,倒了满满一扎,双手捧着放在他的面前。
“什么时候开始喝啤酒了?”
“就现在。”青娆举杯示意,一口喝掉半杯,爽快地叹息一声,然后说:“你不知道,我开心的时候就会喝啤酒。”
满山桃盯着他的脸,觉得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样,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欢脱潇洒一些,脸上少了那层迷人的戾气,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还是很帅。
满山桃眯起眼睛,语气有些软糯:“在我印象里,你纯粹来这消遣,还是头一回。”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消遣的?”青娆眉毛一挑。
“因为你没带帮手。”满山桃笑道:“北北不在,你能干的了什么?”
能干什么?
青娆不置可否,玩味地盯着她,再次举杯示意。
“你。”
说完他一仰头,把剩下半杯酒喝见了底。
满山桃的呼吸顿时有些凌乱,身后扑棱乱摇的尾巴显示她内心很慌张,没办法,狐狸是个容易动情的物种,千百年来与各种书生的传说以及它们身上的骚味恰巧证明了这一点。
青娆一蹭脚,呼噜,吧椅转了一圈,他面向喧嚣的舞池,后背靠在吧台上,姿势很懒散。
“你看。”他说:“如果你开的是一家正常的酒吧,假如这里的酒客都是人类,那么百年之后,在场的各位,包括我,都将不复存在,也许化为灰烬,也许变成一抔黄土。那么,我们四处奔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顿了顿,他继续道:“答案显而易见——为了生存。人的寿命太短了,所以需求就很密集,早上吃了,中午要吃,中午吃了,晚上还要吃,短命并没有给人们带来任何好处,相反,他们得竭尽全力去赚钱,好满足各种密集的需求。”
说到这,他回头看着满山桃,笑道:“妖怪则没有这方面烦恼,在他们漫长的一生中,只要时常找点乐子,日子就会变得很容易。”
“咳咳。”他假意咳嗽两声,继续道:“我欠你一万块,我今晚很闲。”
“所以,钱和乐子,我都能给,问题是,你要哪个?”
呼——
满山桃闭起双眼,长出一口气,她觉得这口气非常燥热,导致面前的空气都有些升温。
作为一只千年老妖,她几乎看淡了人世间所有的欲望,这是时间刻下的经验;作为一只狐狸,她唯一无法放弃的欲望就是情欲,这是出身带来的天性。
那么,是服从经验,还是败给天性?
这是个问题。
一个不难于寻找答案的问题。
她弯下腰,张开双臂,从背后环住“莫征”的脖子,滚烫的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粘腻地说:
“钱是个好东西。”
“可惜老娘不缺。”
“今晚,老娘缺你。”
她觉得,只有用最直接的答案,才对得起他最直接的试探,大家都在最黑的夜色中讨生活,没必要把事情往矫情里弄,风花雪月,蜚短流长,磨叽到最后也不过六个字:你要我,我要你。
坦诚自己的欲望,才对得起自己的欲望。
青娆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的车子就在外面,趁着发动机还没有冷却。”
满山桃伸出手指堵住他的嘴:“我的房子就在后面,趁着身体还没有冷却。”
青娆点点头,他对场地没有特殊要求。
满山桃叫来一个服务生顶替自己调酒的活计,然后拉着“莫征”出了酒吧,在老狗诧异的目光中,十指紧扣着走出了胡同。
她的房子就在胡同外面,是一座藤蔓缠绕的老式别墅,面积很大,样式不算很豪华,但是进来之后,青娆发现,别有洞天。
满山桃把整栋房子装成了唐代风格,雕梁画栋,轻纱叠席,方格镂空的内檐隔断上糊着奶白的宣纸,空间广阔的大厅里,长几软榻,金屏高顶,空气中弥散着奇异的幽香。
“这是‘帐中香’?“
青娆在软榻上坐下,翕了翕鼻子,看着忙乎沏茶的满山桃随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满山桃很诧异。
“瞎猜的。”青娆笑着说:“你成妖自南唐,我就往那个年代猜去了。”
说完,他一指墙上挂着的一袭青纱,说道:“那一定就是露水染成的‘天水碧’了。”
满山桃斟好茶,端着茶杯,不可思议地打量着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男人。
青娆自她手里接过盏茶,轻抿一口,然后目光移动,看到客厅南墙上立着一块屏风,上书两首古词,分别为《菩萨蛮》和《一斛珠》,写的是李煜和小周后偷情的场景,遣词很露骨,在屏风右下角还有四行小诗,似乎是对两首词的批注。
红罗殿里红罗帐,
羽曲霓裳病娥皇。
北苑妆成周小妹,
熙陵卷展太宗忙。
“噗!”
“哈哈哈哈哈!!”
青娆喷了一口茶沫子,差点笑岔了气,抹着眼泪道:“这诗谁写的,也太恶毒了吧?”
“当然是......”满山桃得意道:“我。”
“哈哈。”青娆假模假式地抱了抱拳,“佩服,佩服。”
“时候不早了。”满山桃眼波如水地把他按倒在软榻上,骑跨在他身上,轻启朱唇道:“如果爱是一种精彩的东西,那就需要尽早为它鼓掌。”
青娆微微一笑,伸手去解她的衣带,结果被满山桃按住了。
“先要让你知道,我是南唐年间一狐妖。”她说:“因为贪恋人间景色下山出林,我打的第一份工,是国主宫里一宫女。”
“咯咯咯。”满山桃轻笑起来,看着他的脸说:“这是我的过往,也是我的身世,现在我想知道,你又是什么?”
我是什么?
青娆一怔。
“或者换一种问法。”
满山桃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莫征又在哪?”
“噗!”
“咯咯咯咯。”
青娆笑得比她还要妖媚,这种声音,这种神态,出现在这张非常中性的漂亮脸蛋上,简直没有一丝违和感。
“莫征啊。”她笑道:“他需要个伴。”
“所以,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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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4 无珠的对视
“那你还真是......”
“找对人了。”
满山桃骑在青娆身上,薅着她的头发,把她死死按在地上,然后外貌起了奇异的变化。
只是一瞬间,她的一对银白的耳朵抽长了足有一尺,随之变长的还有她的头发、尾巴和指甲,她的瞳孔从圆形向中间收缩,成了一对竖瞳,她的四颗獠牙撑开了嘴巴,喷吐出腥甜的气息。
被她压住无法动弹的青娆注意到,满山桃身后,一条三米长的白尾在空中挥舞,分叉,像被一点点揭开的一次性筷子,一分为三,三分为六,六条长尾宛如章鱼触须,张牙舞爪地挥动着,空旷的客厅中,霎时间妖气四射。
“六尾银狐......”青娆喃喃道:“涨见识了。”
“多谢夸奖。”满山桃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舔獠牙,然后提起利爪向青娆脸上戳去,那些指甲犹如精钢铸就的刀锋,携着嗤嗤破空声,转瞬就到了青娆眼前。
轰!!!
草渣四溅,木屑纷飞,满山桃这一爪,竟然把整层地板轰塌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尘土和草梗,然而在这之前,本已被死死压制住的青娆,于千钧一发之际化成一缕青纱,飘离了满山桃的控制。
地板塌陷,露出地下的空间,是一个深度几乎与房高差不多的地下室,当然,如果清空铺满整整一层的白骨,也许比房高还要深。
“咯咯咯。”
青娆露出本来面目,一副妖魅无比的戏子扮相,看着满地白骨掩嘴笑道:
“原来,姐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满山桃利爪向下一挥,抖掉上面的草屑,从半空飘落至白骨堆上,龇着獠牙说:
“人吃猪,有错么?妖吃人,又有错么?”
“没错没错,但这种事,姐姐不该质问我,姐姐跟莫征说去啊。”青娆笑道。
“一口一个姐姐......”
“你不觉得恶心么!”
满山桃银白色的六条尾巴疯狂激荡起来,如六条鞭子抽的空气烈烈作响,每一次抽动,都荡起一道看不见的气刃卷向青娆。
见状,青娆有些头疼,气刃面积很大,又很密集,几乎封锁住了自己所有退路。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霸道的招式,擅长风系法术的妖怪有很多,但能使出这种规模的气刃的,基本已经站在风系妖怪的顶端,而像满山桃这样,气刃不要钱一样狂甩,即使放在妖怪里,也可以称一声怪物了。
青娆不敢怠慢,催动全身妖气使青袍鼓荡起来,气刃及身的一瞬间,她的身体角度诡异地翻了个个,巧妙地钻进了气刃的夹缝中,避开了所有攻击。
嗤嗤嗤嗤嗤!!!
气刃楔进青娆身后的墙里,切穿了整面墙壁,钻出房子后仍旧呜呜呼啸着,看来威力着实不小。接着轰隆一声,墙壁被肢解成了无数碎石块,好好一面墙,瞬间变成了一地废砖,从外面刮进来的风吹得屋里尘土飞扬。
青娆站在风口,无奈地掸了掸水袖,叹了口气。
“姐姐脾气真是太暴躁了,我本是来与你拆床的,可不是来与你拆房的。”
“咯咯咯,再说,姐姐为了一个臭男人,这么漂亮的房子都不要了,真丢妖精的脸。”
满山桃冷哼一声,尾巴疯摇起来,鞭出比刚才还要密集的气刃,然后猛地踏碎一地骨头,揉身上前,紧紧跟在气刃后面。
青娆发觉这次的攻击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不由表情一凝,化作三尺青纱,从垮塌的墙面方向飘出了屋子,飘向高空。
满山桃的气刃落了个空,但她的杀招还在后面,她紧随青娆追了出去,六条尾巴摊开,狠狠一荡,也向天空飞去。
她后发先至,转瞬触到了那条青纱,然后双爪一搅,搅成了漫天碎布。
一击必杀!
看着随风飘零的“残骸”,满山桃一拍脑袋,急道:“糟了,还没问出莫征在哪!”
她是真的急,那个男人,她暗恋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但那家伙对妖怪的看法与自己有些偏差,说人话就是三观不合,所以以满山桃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才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但要说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莫征的,满山桃必须算一个,不仅因为她傻傻的、像刚刚坠入爱河的小姑娘那样偷偷调查了他的很多信息,包括身世、过往经历、以及性格品行,更因为,妖本就比人更容易看透人心。
今晚的事,也是活该青娆倒霉,她空有莫征的皮囊,却装不出莫征的性子,所以她一进酒吧,老狗就用对讲机提醒过满山桃:来人可能不是莫征。当然,后者在与其交谈的过程中,也丝毫不难发现这一点。
满山桃的神情充满担忧,对手既然能伪装成他的样子找上门来,那他......
八成凶多吉少了!
嗤嗤嗤!!!
她隔空挥下一爪,整栋别墅的屋顶被划出数道裂痕,然后摇摇晃晃,轰然崩塌,好好一栋别墅,霎时间塌成一地砖瓦堆。
满山桃在天上俯视着一地废墟,一时间心乱如麻。
你怎么样了?
你还活着吗?
活着的话,倒是告诉老娘一声你在哪?
死了的话,倒是变成鬼来告诉老娘一声你死在哪?
你这样生死未仆,音讯全无,让老娘到哪去找你?
想祭奠一下,在你坟头上抹两颗眼泪都没机会了吗?
混蛋!
混蛋玩意儿!
满山桃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浑身微微发抖,两滴泪珠就在眼眶里转悠,说不出的焦躁忧虑。
呼隆!
突然,身下传来破空声,一道宽如巨幕的青纱钻出废墟,裹到了满山桃身上,她由于担心莫征分了心,没能反应过来,顿时被缠了个严严实实。
满山桃像被包成了绿叶粽子,只露出了一颗脑袋,她大惊失色,想要挣脱束缚,然而无论怎样挣扎,青纱都纹丝不动,反而越缠越紧,与方才被她绞碎的布料相比,这简直就像是铁打的!
“咯咯咯。”
一块布头绕到满山桃的耳畔,上面渐渐显现出青娆的脸来。
“姐姐,你很强哦,可惜的是,我更强。”
青娆笑道:“既然你这么担心莫征,我马上就送你去见他。”
“只不过,这会有点麻烦......”
没错,是有点麻烦,满山桃显然也踏进了A级的门槛,抑制剂对她是无效的,这种妖怪非常公司的大狱是关不住的,更别说拿她去做实验。
但是,既然是麻烦,而非办不到,就说明青娆有办法。
“对不住了姐姐,只能拜托你暂时降级了。”
“不!!!”
满山桃一声尖叫,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她发觉自己的妖气从全身各个毛孔不断流失,转瞬之间,她的耳朵、头发、尾巴,全都缩了回去,刀锋般的指甲也消失不见了,野兽般的竖瞳也变成了人类的圆形瞳孔。
她利用仅剩的獠牙,咬住裹在脖子上的青纱,想要做最后的抵抗。
丝儿。
青纱没有被撕破,反而缠住她的牙齿,向外一扳,卸下了她最后的武器,只留下满嘴鲜血。
青娆一副高潮脸,仿佛满山桃的妖气是这世上最美妙的食物,要不是留着她有用,她真的很想就此吸干她。
青娆裹着她从天上落下来,到了地上,然后嗤啦一声,自断青纱,留下一部分仍然束缚着满山桃,剩下的部分则缓缓化成人形。
她又变成了莫征的样子,黑西装,黑皮鞋,白衬衫。
他从怀里摸出一把枪,蹲下来,把它顶在满山桃的脑门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满山桃咬牙切齿道。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青娆笑道,“你。”
说完,他扣动了扳机。
噗!
针管扎进莫征的太阳穴,握着注射器的,是一只微微颤抖的手。
5月15号,已经过去四天了,这个犯人的伤势丝毫不见好转,他身上被烤得皮开肉绽,就像烧烤师傅为了入味,在鱼身上划出的口子,结果却烤糊了,口子翻卷着,从焦黑的皮肤里流淌出红褐色的脓水,带着糊臭的气味,熏人欲呕。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胸前的样子简直不能看,那里已经没有肉了,哪怕连烤焦的肉都没有,条条肋骨敞露在空气中,下面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肺脏。
更可怕的是,他那双失去眼珠的眼眶,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自己,按理说,那只是空荡荡的眼眶,无论如何不该用“盯”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但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有这种感觉。
要不是注射抑制剂是每天必须的例行工作,她一辈子都不想踏进这间牢房。
嗤。
药剂注射完了,她慌忙拔出针管,由于用力过猛,带掉了他太阳穴附近的一块黑炭状的皮肤。
她收起注射剂,一刻不想多呆,几乎是跑着出了牢房,在她身后,狱警咣当一声关上牢门,上锁时由于手抖,喀喀拉拉对了好几次锁孔,显然他也无法习惯这个犯人。
“谢谢。”
在她离开之前,隔壁房的北北突然说道。
她愣了一下,纳闷道:“谢什么?”
“谢谢你的衣服。”北北指了指盖在自己身上的白大褂。
女人的眼神温柔起来,她确实有个10岁大的女儿,而且长的也像北北一般可爱。
她走到门前,隔着铁栏打量北北的小脸,眼中说不出的悲悯,尽管她身上的伤已完全好了,耳朵上的豁口也长齐了,但是女人知道,在这个地方,完整,意味着下一轮的残破。
一想到这样一副娇小的身躯,这样一张精致的小脸,很快将又会变得鲜血淋淋,女人的鼻子就有些发酸,她抓着铁栏,轻声说道:
“挺住......”
“明天......我给你带些好吃的。”
北北乖巧地点点头,奶声奶气地问:“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犹豫一下,回答道:“我叫于芳。”
接着,谈话陷入了沉默,于芳揉了揉有些发痒的眼睛,不知该以一句什么样的话来道别,嗫嚅了一会,最后说:“挺住......你挺住......”
说完,她不敢再去看北北了,因为看着她,于芳总会不经意地去联想自己的女儿落入这种境地是什么样的场景......
她走了,高跟鞋的声音很不均匀,回荡在走廊里,显得有些慌乱。
然而几分钟之后,她又回来了,跟一个男同事一起,抬着一个女人。
狱警抢在前面打开了走廊尽头的牢房,挥手指挥他们把新犯人押进这里。
北北看着那个女犯,一脸惊愕。
她身上衣衫褴褛,不断往走廊里滴着血,血是从四肢的断口处流出来的,那些断口非常整齐,胳膊腿明显是被齐根切掉了,只剩一块躯干,上面支着一颗血淋淋的头。
然而她的头也不完整,塌陷的眼皮下有血液流出,嘴里向外泛着血沫,耳里除了流血,附近还有黑乎乎的烧焦痕迹。显然,她双眼被挖出来,双耳被灌了热铜,舌头也被剜掉了。
在她被鲜血黏成一绺一绺的银色长发下,是一张惨白的脸,北北呼啦一下跳下床,跑到牢房门口,握着铁栏盯着那个女人看。
她越看越是吃惊,越吃惊越是悲愤,巨大的忧伤与恨意撞击着她瘦小的胸膛。
咣当。
犯人被扔进莫征的牢房,关上铁门,然后这些工作人员逃也似的奔出走廊。
房间里,一块黑炭和一个人彘并排躺在一起,他们都不能看,不能说,然而巧的是,他们都有鼻子。
于是他们默契地同时翕了翕鼻子,然后又默契地转过头,通过不存在的眼珠对视在了一起。
看着这两个已经很难再称为“人”的人,北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