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山头是少室36峰之一,山脚踯踯行着一头牛,牛背上坐着一个老头,牛角上一边系着酒葫芦,一边系着笛子,不知是何方神圣。山腰上有一圈陈旧的院落,脱落的墙皮显露出半砖半土的墙体,窄窄的院门,门口坐着一个百无聊赖的道士,他头顶的匾上是清微宫三个字。不大的院中有一棵硕大的古树,盖住了半座清微宫。道士倚着门,正欲瞌睡,忽听院中响起人声:“大丈夫不能坐朝堂,黜陟天下,亦当独当一面,为国家效忠御乱。伴渔樵以老,乃老年归隐事,岂今日所宜为?”。说话间,两个青年来到门口,道士道:“两位相公,家去?”,一个大眼睛的青年回道:“郜城同窗有场文会,我与家兄正宜去畅畅文机,将才嚷着仙师了”。道士笑道:“嚷得好,二位相公在此苦攻举业,贫道每月生受三斗米,只怕有一天二位相公高中了,俺的米没处寻去”。两个秀才闻言笑了笑。道士看着弟弟郜邦屏手中的大刀,道:“二相公也不嫌沉重,悬把腰刀便罢了”。哥哥郜邦翰道:“二弟一向耻为凡夫,加之如今地面不靖”。
两兄弟向山下走去,隐隐传回的话语是中原大扰,殊可痛恨,云云。望着两个秀才的背影,道士心道,象是有些造化的。道士原本坐在自已的鞋上,念及此,下意识地抬了抬屁股,坐上了门槛,算是坐得高了一些。郜邦翰与郜邦屏在山中行出不远,转过山腰,前方出现一条河,虽不宽,却是颍河的源头,只见河上泊着三条漕船,十几个伙计正挑着担子往船上搬运。二人渐行渐近,挑夫扁担中间包的铁叶子都清晰可见。船边还停着几辆四个轱辘的大车,车下铺着麻袋片,有人在车下歇卧。
船头立着的一个中年人仪表不俗,他一手拍了拍衣襟上的灰,一手端着茶碗道:“烧得甚水,茶叶子都不曾发开”,又自语道:“煮得甚饭,做得这么稠,都成干嘣儿了”。他碗中的茶叶,叶片甚大,乃是柿叶茶,据后世的说法,西方人在航海时如何预防败血症,豆芽的维生素含量不足,咸菜更不行,后来才找到柿叶茶,据说柿叶茶的维生素含量,占了其重量的百分之一。只是在这个时代,没人知道柿叶茶的妙处,也包括刘洪起。
这时,一个伙计执着弓由船舱出来,那弓有一人高,弓身是三层竹篾叠在一起。关于弓的原理,弓身的上下两部分,相当于两个半径,分别作圆周运动,弓身越长则这两个半径越长,那么在同样的角速度下,半径长的圆,线速度会更快,箭便获得了较高的初速,所以长弓的箭程远过于骑弓。在英法百年战争中,英国长弓重创法国骑兵。但不久后,也就是从十七中世中叶开始,长弓逐渐被火枪取代。如果是抛射,英国长弓的射程可达300米,后世AK47冲锋枪的有效射程也不过600米,而刘洪起的滑轮弓,还兼着长弓,抛射可达四百多米,也不知这算不算是有效射程,因为弓箭对付的常常是没有披甲的战马。只是抛射没有准头,只宜对付大片骑兵的冲击,如果是直射,射程则要大减。
看着如此高长,上面还缀着两只小轮子的弓,郜邦屏兄弟不由止住了脚步,却听船头的中年人喝道:“恁弄啥哩,刘掌柜是怎生吩咐的?此弓不得出舱!别是取了郑二的法,看了郑二的样,不知道个颠倒横竖”。伙计道:“王二哥休太琐碎”,但随即,伙计看到了岸边的郜家兄弟,便乘乘地缩回舱去。
车轮吱吱声中,一辆大车向漕船驶来,车箱的煤堆上铺着一块破布,破布上躺着一个汉子,半梦半醒间,这汉子只觉大车是在向后倒退,他睁了睁眼,大车便又朝前驶去。终于,车停下了,车上的汉子还欲挺着装死,忽地,他想起了一件物什,便跳了起来,随即又俯身操起了兵器。已行至船边的郜家兄弟见这汉子持着钩镰枪,身上还着了甲,细看却是柳条编的滕甲。立在船头的中年人喝道:“郑二!俺是管不住你了,中了甚邪崇,昨个将滑轮弓射鸟,今个又扮上行头,许大年纪,这般不着调!百当不听”。郑乐密正待说话,却看见立在岸边的两个青年,其中的大刀吸引了他,他叫道:“好齐整的两个小秀才,那刀重几斤?”。郜邦屏回道:“好叫大哥知晓,俺这刀重五十斤”。郑乐密闻言,持着钩镰枪跑了过去,他到了郜邦屏身前,将钩镰枪往前一递,郜邦屏接过钩镰枪,又将大刀递于郑乐密,郑乐密操起大刀耍了起来。兵器越是沉重,对招法的要求越低,对体能的要求越高,但郑乐密的刀法很是怪异,简单地说是在画圆,哪怕是前刺,也是画个椭圆形状,绕一圈再回来,郜邦屏不由看得出神。哥哥郜邦翰见郑乐密将大刀舞了几十下,力道尤劲,不由叫了一声好。待郑乐密收了刀,郜邦屏问道:“大哥的刀法浑圆一气,敢问是何路数?”。“太极刀”,郑乐密道。
郜邦屏面露不解,道:“太极刀?恕学生闻所未闻”。郑乐密无耻道:“俺自创的刀法,小秀才自然不知”。王大选立在船头笑道:“你莫引诱坏了人家子弟。秀才,你莫听他胡吣,脱不了是瞎耍,他见天求人家教拳,人家不传他,他偷看了三招两式,便附在刀上附会”。人们都笑起来。郑乐密回头怒视王大选,叫道:“老黄子,明个俺便在你那苦露酒里放些哑药,叫你做个没嘴葫芦”,老黄子就是老东西。王大选皱眉道:“又放刁,没大没小,没老没少,早知道是这,有你这货在船上,员外说破大天俺也不来”。却见山脚下转出一群人,王大选道,刘掌柜来了。
对岸的草地上散放着几只羊,牧羊的老者捧着糠窝窝,呆呆地看着对岸的动静。糠没有粘性,容易掉渣,所以糠窝窝得使两手捧着。
此时,刘洪起已寻来夫头,开发了脚钱。几杆竹篙吃力地撑持着漕船,船身渐渐离岸,第一艘漕船已然启程,刘洪起站在岸边与李际遇话别。李际遇道:“刘掌柜莫谢我,寻这几个老君会的兄弟来,也是为兄弟们的营生,唉,在矿上干,顾不住嘴呐,两不相谢,彼此都有情了。俺虽未报夹帐,已是落了许多好处,怎敢再当一个谢字。原想留刘掌柜再住几天,却失急走”。刘洪起道:“三哥分外还送了许多团牌,饶箭,铍子箭”。李际遇道:“落了刘掌柜许多好处,不使费些,心上不安,上治村的兵器不值什么,是矿上兄弟自家制的”。这时,最后一艘漕船也缓缓开移,郭虎跳上船,催促刘洪起。刘洪起跳上船,对李际遇道:“蒋师傅身怀绝技,贫不能治生,我也没个由头济助”,说罢,由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扔向李际遇,道:“这几天与蒋师傅切磋,受教良多,平日替俺多看顾蒋师傅,往后俺派人接蒋师傅去西平”。
李际遇捧着刘洪起扔过来的银子,道:“这如何使得,蒋师傅与我生死之交,看顾他,何用刘掌柜吩咐”。正待将银子扔回,刘洪起却伸手扬掌,止住了。船头,岸上,二人渐离渐远,这时,忽地刮起了北风,船家走到桅杆前,升起了帆,顺风顺水,三艘漕船顺流而下,不多时出了李际遇的视线。李际遇心中微觉怅然,想起了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诗句,他自失地摇了摇头,自已是什么人,一个苦力,如何能与刘掌柜相提并论。李际遇转身上了山道,向北行去,雨点落了下来,一场秋雨一场寒,崇祯七年的秋,降临了。
雨点敲打着船篷,几个矿工正在新奇地摆弄着滑轮弓。超化寺的张问明拨了七八个人护航,又请牛寨的姨表兄弟王大选带了七八个人来护航。此外,李际遇又从老君会的矿工中找了七八个兄弟来。短短数日,张问明制了二十张滑轮弓,还制了些滕甲,李际遇则送了团牌,铍子箭,这些都是人情。舱中,刘洪起正询问几个矿工老君会的事情,老君会就是矿工的工会,因为太上老君有炼丹炉,虽然炼得不是铁,但也就这么附会上了,就象剃头的硬是把关公奉为祖师,因为关公也是使刀的。王大选下到舱中,对刘洪起耳语道:“刘掌柜,搭船的两个带着刀剑的秀才,还是盘问几句好”。刘洪起点了点头,起身上了甲板。
前舱,郑乐密坐在一只铁砧上,正与两个秀才穷侃,“恁这大刀虽猛恶,刀杆却不成,要是格架起来,俺的钩镰枪搭上恁这刀杆,一伙便钩断”。郜邦瀚执着钩镰枪道:“这曲里拐弯的家伙,一刺不中回枪再勾,一招当两招使,落后还望大哥传俺几招”。落后便是以后,正说到这,郜家兄弟忽地起身,向郑乐密身后施礼。刘洪起下到舱中,道:“敢问二位相公在何处上岸?”。
郜邦翰道:“学生郜邦翰,这位是舍弟郜邦屏,我二人是本县生员,郜城镇人氏,因在少室山读书,回家顺道搭乘,幸蒙这位郑大哥不弃”。郑乐密道:“俺还当你问路,问路不施礼,多走十几里,亏恁俩还是秀才”。郜邦翰道:“惭愧,将才只顾看大哥的钩镰枪,失了礼数”。郑乐密冲刘洪起道:“郜城镇就在前头,十几里就到”。
雨势未歇,河面上一片茫然,四个身着蓑衣的船夫持着长长的竹篙,在船梆上边走边吃力地撑持着漕船。狭窄的前舱内,烟雾缭绕,刘洪起推开舷窗,风雨顿时灌了进来,刘洪起将烟头弹进河里,在窗前伫立片刻,待舱内的烟雾被吹散,才关了舷窗,舷窗隔离了风雨,舱中恢复了些许宁静。郜邦屏道:“将才先生所言极是,一百秀才莫欢喜,七个贡生三个举,四十五个平平过,四十五个贫到底。就是学生的同窗当中,贫不能治生者占了一半,而天下的胥吏衙蠹,贪墨需索,无所不至,百姓打一场官司,不知使费多少,若是将胥吏衙役换成秀才做,吏治要清平许多,秀才也治了生,一举两得。衣冠盗贼总比拿刀的盗贱强些,也少些”。
刘洪起道:“诚然,去衣冠盗贼焉有去拿刀的盗贼急迫,只怕到了后世,一说起,世道竟都是衣冠盗贼败坏,拿刀的盗贼都成了义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