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下劲学,这是往斯文路上领你”,灯火阑珊中,刘洪起看了一眼八弟读书的背影,便带上门,回了自个屋。刘洪起回到屋里,坐在桌前,砚台里,毛笔正在发笔,就是笔头还没有泡开。他对着一张白纸构思着,忽地眼前一暗,却是油尽灯枯,他心中一惊,只听外间有人喊,“大人有请”。
灯火中,元默正坐在桌案后正在斥责,一个亲兵跪在不远处。“混帐,闯天王去年已为郧抚所杀,哪里又冒出个闯天王?你们那些扰里甲打粮丁,打夹帐,落弓背的本事呢,靠你们查探,何曾有真见真闻?军情上一些也没有抓挠,殊可痛恨!”。“大人,还是我这个积棍盐徒说几句”,说着,刘洪起转了起来,元默一摆手,众人都退了下去。刘洪起施了一礼,问道,怎生个情形?元默道:“曹操,过天星,还有那个闯天王犯陈州,沈丘,归德”。刘洪起一听也紧张起来,沈丘县在汝阳东边二百里,马军一日可至,归德府则在汝阳东北方向,较远,但离开封近,元默就是从开封了出来的,现在省会受到威胁,早知待在开封不出来了。目前的形势大至是,流贼祸乱安徽后,见官兵要在安徽与河南之间拉网,有向西逃蹿迹象,在安徽与河南边界上,高迎祥,曹操,过天星在北,张献忠,扫地王,太平王在南,闯塌天与混十万在中间。前几天从凤阳向安徽西北方向开去大队京营,以及凤庐抚标,元默便以为这个方向,也就是归德府比较安全,便把尤世威的数千关门骑兵由归德调来汝阳,不想尤世威刚离开两天,归德方向就乱了。
刘洪起道:“闯天王必是闯王之误,这是高逆迎祥”。元默问道,闯王名高迎祥?刘洪起点了点头。元默又问道,曹操,过天星真名为何?刘洪起道:“曹操名罗汝才,过天星叫甚我却不知”,又自语道:“过天星,八成是流星,长久不了”。高迎祥与李自成没有半毛钱关系,只是后来李自成也被民间称为闯王,李自成便被附会为是接了高迎祥的班,又进一步胡扯为,李自成了是高迎祥的外甥,如果李自成也姓高,肯定要被说成是高迎祥的侄子,甚至儿子,李自成不姓高,那就胡扯成是高迎祥的外甥。李自成从来没自称为闯王,他的旗号一向是闯将,那是崇祯十四年后,李自成做大了,民间叫他为闯王,彼时高迎祥早已不在了,但李自成从没自称是闯王。又因为高迎祥是闯王,李自成是闯将,李自成就被胡扯成是高迎祥的部下,之后高迎祥挂了,闯将接班为闯王,多么合乎逻辑。二人没什么关系,李自成很少出陕西,高迎祥则是高跑跑,到处跑,要是按刘洪起教导闯塌天的说法,这种没根据地的乱跑,不熟悉地形,是很危险的,于是不久后高迎祥就在黑水裕挂掉了,成就了孙传庭的威名。而李自成多半在陕西活动,不熟悉地形的风险被降到了最低,于是李自成幸存了下来。只是现在,在各股流贼之中,以高迎祥的实力最大,他的确称得起是闯王。
这几天不断有官军开来,傍晚时分又开来一支人马,汝阳城南马嘶人叫,火把烛天,军卒忙着立营栅,起帐篷,烧锅灶,哄闹之中裹着纷纷秦音,“黑麻咕咚地照哪挖?口张得窑门一样,锅还没埋,就想着吃”,“一搭去,不知可能一搭回,今个还是个混全人,明个可还有生望,别做个外路鬼”,“洪大督想下甚办法了,叫俄们受苦,走了没有一千里,贼娃子在哪哒?”,“贼娃子都受活着哩,拦羊的都搂着知县婆姨睡哩,做官兵有甚好?”,“球哩,生就是出苦下力的命”,“黑娃噢”,“那日俄由窑背上下来”。
外间隐隐的吵杂声中,三义庙内,元默道,叫我怎生酬功?刘洪起道:“春耕近了,请大人调一千匹军马,来二郎寨助耕”。元默刚要回话,突然闯进来一人,“报!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三边总督兼五省剿贼总督洪大人已至北门!”。元默闻言,立时起身,“快,备马,传令,开南门”。元默住在南门外的三里店,而洪承畴已到了北门,为了不必从城外绕行,他便命令开南门。元默匆匆出了三义庙。
夜幕中,一队火把的长龙游进了汝阳北门,黯淡的光亮中,马上一人铁盔铁甲,约四十许的年纪,国字脸,相貌雍容,长得颇似后世电视剧中的玉皇大帝,只是原本保养得很好的,白晳的皮肤,显得黝黑,此人就是五省剿贼总督洪承畴。并他并辔而行的却是一个老者,留着山羊胡,皮肤松驰,搭拉着眼袋,此人乃是前任陕西巡抚练国事。陕西有三个大人物,五省剿贼总督陈奇谕,陕西巡抚练国事,延绥巡抚兼三边总督洪承畴。一月底,陈奇谕被扭解去京,同时,练国事被发配广西,因为车峡厢事件。在陈奇瑜被扭解去京后,练国事便踏上了去往广西的戍遣路途,而洪承畴继任了陈奇谕的职务。练国事与洪承畴,这二人一个身着甲胄,一个一身布衣,一个须发尚黑,一个满头华发,一个高升,一个发配充军。
洪承畴一口福建官话,他道:“学生虽未幸败乐祸,却未能为老先生冒罪陈情,亦非居心慈厚”。练国事道:“亨久,我不及你。频年凶灾,民穷彻骨,陕中百姓殁于饥,殁于疫,复殁于盗贼,十去其五六,我有负封疆大任,我不足惜。功高不伐,陕民惮而爱之的是你”。洪承畴道:“何以克当,先生待物谦和,共济数载,承蒙多所厘正”。练国事道:“流贼狂逞八年,蹂躏七省,陕中未能遏其乱萌,以至天下狼狈,我为陕中巡抚,大负委任,也未能一死报朝廷”。洪承畴道:“盛德长者,何乃自贬太过”。说话间,二人进了汝阳城,“汝阳知县秦廷奏拜见总督大人!”,头顶忽地传出一声,却见秦廷秦立在城门上向洪承畴施礼。洪承畴在马上扭脸叫道:“不必琐碎,明日本督前往信阳州,草草一宿便可”。这时,前边迎来一队火把,洪承畴的中军上前喝问什么人!
“河南巡抚元默恭迎洪大督!”
三义庙内,洪承畴端坐上首,元默坐在他身侧,在洪承畴身后,忠义千秋的匾牌下坐着关羽,这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专门坏事的主儿,却被一部瞎编滥造的小说化成了神,最荒唐的是,大明二百余年,民间将这部小说当成正史看,崇拜关公甚至超过了崇拜岳飞,这就是小说的力量,或者说瞎编滥造的力量。元默道:“大督不来,未有统摄全局者,只得随贼所向分击,未有成画,学生调关宁军来,确为仓促之举,学生是调尤世威来军议之意,门前老将识风云”。闻听元默的话,洪承畴心中不满,但自已接任陈奇瑜的五省剿贼总督不过月余,他不便斥责元默,只道:“若非我中途遣贺人龙去归德,流贼已钻了空子”。“是,大督决胜千里,晌午接报,徐来朝三千天津兵已过黄河,想必已至商丘”。商丘是归德府的府治所在。窗棂中,练国事听了几句,稍稍安心,便在亲军的引领下往后院去了,他已不是陕西巡抚,原本这几句也不该偷听,只是他是归德府永城人,听说归德有异,便没耐住。
正殿内灯火不明,洪承畴道:“日间接报,贼已入固始,信阳?”。元默道:“大人勿惊,固始距信阳四百余里,仅是流贼老营一部过了信阳,大股尚在固始以东,右都督邓玘正战于罗山,竭力堵剿”。“此处距罗山几里?”。“三百里”。闻听,洪承畴站了起来,冲门外喝道:“传令下去,四更拔营,马军限一日,步卒限两日到信阳州!”。接着,他对元默道:“元大人,流贼老营妇弱若过了信阳,其马军还受制哉!”。
夜深沉,天地间一团漆黑一片寂静。三义庙西耳房内,练国事坐在被褥里,道:“亨九,快些歇息,我老了,赶不上你的精神”。洪承畴则裹着一床被褥坐在椅子上,他道:“杀不尽,抚不散,诛不胜诛,何以克济,此番刻期剿贼,皇上欲一扫凶氛,学生只怕顾此失彼,大兵出关,关中又将如何?出则未必有利,不出圣命难违,江河之间千余里,调度经月,兵仅数万,何以兜剿数十万之众?如今贼势渐渐奔遁,如此,也当不得他的计较,学生也只索去广西寻老先生做伴”。“亨九!慎言!”。
洪承畴谨小慎微,后来孙传庭还被崇祯逮拿过,而洪承畴一向安然无事,对皇上十分顺从,但这不代表他没想法,只是他将想法压抑在心中,当压抑久了,他便另投门庭了。练国事与洪承畴是老战友,此次练国事又无端被充军,洪承畴不免兔死狐悲,要发泄一二。
洪承畴关切道:“先生一向自奉甚俭,有古循吏风,日后闾井之间,瘴疠之地,需努力保重要紧”,说罢,洪承畴起身打开木箱,将里边的文牍拔到一边,捧出了一包银子,练国事接过银子放在床头,并未说什么。洪承畴静伫片刻,昏暗的烛火中,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一时无言,只得扭头看了看那只木箱,他转身上前几步,正欲合上箱盖,却从箱中取出一张邸报。他将邸报展开看了看,又递与练国事,练国事接过邸报,对着油灯观瞧,却是宣大总督杨嗣昌的《再剖愚忠疏》,杨嗣昌的父亲杨鹤是前任三边总督,就是洪承畴的前任,几年前因为主抚失败被流放。现在练国事步了杨鹤的后尘,车厢峡之事也是主抚失败,中了流贼的奸计。洪随畴端来油灯,练国事看得很认真。
洪承畴道:“流贼数十万,天下哪有许多矿叫他们去采,便是有,也得先供数月口粮,再由矿生财,由财购粮,朝廷若能养数十万人数月,当年杨修龄又岂会下狱论死”。练国事闻言一惊,才想起杨鹤当年是被判了死罪的,只是崇祯看重杨嗣昌的才干,才免了杨鹤的死罪,此后杨嗣昌不断被重用,不断求情放杨鹤回家,崇祯就是不允。想到这,练国事心中黯然,他心道,不成广西是自已的终老之地?
“凡金银铜铁铅锡之矿尽使开之,以十之七为矿夫,以为生活计”,练国事念罢杨嗣昌的奏疏,道:“有乃父风,修龄当初以十余万钱粮,欲解救数十万流民,虽事败获罪,其心可感”。
三更是分,“起来,都起来,起营,开拨!”。夜色中,营帐内,陕西兵纷纷从刚刚晤暖的被窝中起身,颤颤地由黑甜乡回到了寒冷的世间。“唉,又得在世上活人”,“俊旦旦个模样,才想拉手手啊亲口口,受活受活,搅乱得这么样”,“他娘的快起来,扯淡的奴才”。
三义庙前,洪承畴与元默并马而立,身后是一群举着火把的骑兵,练国事站在台阶上,对洪承畴道:“亨九,我大你二十载,这一去,只怕再难相见。如今诸镇精兵,九边名将,尽在你手,小子勉乎哉!”。
望着远去的星星点点,练国事叫道:“愿皇上大奋乾纲,施浩荡之恩,起凋残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