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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府学纪善还在介绍地方,“凤庐淮扬四府乡试,三年一轮,历时七十天,学道按临,搭盖厂棚,供给诸物,各色安置,各色供应,各色家伙,各色夫役,俱在本府经办,夫役不足,百余里外之民拘来听命,民间谓之三年一剥皮。凤阳又处两京官道间,冠盖车马几无虚日,凡官员经过皆要谒陵,凤民朝为轿夫,日为杠夫,暮为灯夫,又为纤夫,奔走不暇,何暇耕乎?”。张国纪闻言,想起前几天宿州知州说的,中都最苦,差甚于赋,不由叹了口气。

府学纪善相当于市教育局长,他继续道:“巡风棍役,招摇市中,聚饮呼喝,或指人聚赌,或执人喧闹,无日无勾摄。凤民生计尽矣,结队散入江南州县打花鼓乞食,回老家扫墓探亲,开春二三月再返凤阳,或闻赈而归”。王昺问道,何为回老家扫墓探亲?纪善回道,凤民多是国初由苏州迁来,因此于彼处有祖坟亲故。王昺闻言不由叹息,这都二百多年了,凤阳百姓还与老家有联系呢。他们不知道的是,二百多年前,凤阳老百姓是化装成要饭的,偷偷跑回苏州上坟烧纸,而现在则无需化装了,凤阳老百姓就是要饭的。

在府学门口,刘洪起正与门子交涉。门子道:“大爷见个情分,万不敢放大爷出去,小的岂敢挠大人的法度,这咱子大人正在会客,过一时小的便代大爷上禀”。刘洪起道:“不成大白天走失了,摸迷了路许是有的,你差个人跟着我”。二人正说话间,那门子忽地跪倒,刘洪起回身一看,张国纪与王昺出来了,他只得跪倒。这二人也想出来走走,因此请纪善做向导。王昺沉脸斥道:“你是那妇人,八辈子没出门了,窝憋坏了,坐下病了?奴家不叽哩,如此不安静,吊大的葫芦把不歪”。后一句却是严重,在说刘洪起不是吊大的葫芦,把歪,没家教。刘洪起无端被责,心中几个不高兴,回嘴道,俺们一根草,却还没有家反宅乱的本事。王昺正待发怒,却见张国纪朝他使眼色,只得将怒气压了下去。张国纪道:“这一老一少,咋又抓挠起来了。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出去走走以消永昼,只是刘先生,你怎可独自出门,招呼也不打一个”。王昺沉脸道:“我可不是为了玩,回京之后,皇上若问起帝乡情状,我怎生回复?”。

街上行人稀少,十室九空,许多房舍被烧得不见房顶,一头黑猪拖着一排**,在残垣断壁间拱来拱去,竟是无主的畜牲,王昺看萧索的凤阳城,心中叹道,竟然如同鬼城。城中被凤凰山分作南北两处,山前凤阳府,山后凤阳县,凤阳府衙在山南,县衙则在山北。在军士的簇拥下,众人顺着山后衔向南行去,山后街前方是两座山头,左边日精峰,右边万岁山,万岁山在皇城里,在皇城的东北角,而左前方的日精峰下则是龙兴寺。

众人沿着山后衔穿过万岁山与日精峰两山之间,左前方出现一片明黄色的围墙,乃是龙兴寺,众人沿着龙兴寺的西墙南行,欲从龙兴寺的正门,即南门进入寺中。走到黄墙的尽头,向东一拐,却进入了龙兴寺与高墙之间的巷道里,右边青灰色的围墙要比左边龙兴寺的黄墙高很多,想是罪宗在高墙里高声说话,外面也未必能听着,高墙隔绝了尘世。崇祯时代的高墙,里边关了二百多个罪宗,二百多年来,一些宗室听说要去高墙,有自刎的,有撞树而死的,八十年前,禹州的徽王听说自已要进高墙,就先杀爱妾,再自刎而死,因为他面临的是终身监禁。

高墙的门前立着两个持枪的军汉,一个老者,脸干巴得象栆,正在门前敲鼓乞讨,这就是传说中的花鼓灯。那老者唱道:“终日慌忙为肚饥,才得饱来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屋檐低,盖下高楼和大厦,床头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马没马骑,买来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十个来,有钱无势被人欺。时来运转做知县,又嫌官小职位低。做了尚书和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称帝还嫌地盘小,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仙下盘棋。洞宾陪我把棋下,吩咐快做登天梯,登天梯子未做好,阎王发牌鬼来催,不是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反了世界了,老杀才,胡吣啥,啥朝思暮想要登基?你身上哪和不得劲?来高墙乱吆喝,今个就将你发落了”,立在高墙门口的军汉上前喝道。那老者回道:“冈地?你有本事把我弄进高墙里,好吃好喝好承待”。冈地就是咋了,但比咋了要严重,是在责问对方。刘洪起闻言不由一叹,因为冈地这个词流传到了后世,有一次在公交车上,庄士听着一个农村老头嗷叽一嗓子,冈是地!然后红着脸与人叫骂,原来是他碰着了一个老妇女,老妇女说他耍流氓。那时庄士听着了冈是地这句,觉得很亲切,因为这些流传了几百年的词汇已快灭绝了。

因为高墙军就是附近的卫所军,本乡本土,所以要饭的老头不怕他们,大家都是军户。“撑着头强说”,随着一声断喝,老头打翻在地。老头骂道:“杀千刀的鳖羔子,无浪鬼子,我家小都叫流贼杀了,只落得我一个老的没下场,这一口游气今天就兑给你”,说罢,老头爬起身,一头撞向军士,却再次被打翻在地。“住手!”,王昺上前喝道。

王昺虽是第一次到凤阳,但对高墙并不陌生,在若干年前,他做过皇室的宗正,相当于族长,他不姓朱,但他是驸马。王宗正自然知道高墙是圈禁不法宗人的地方,驻守在这里的军士叫高墙军,驻守祖陵的军士则叫陵墙军,都带一个墙字。这时,王昺对跪在地上的军士斥道:“人在公门好修行,这样一个老的你也敢采打,不通人性的东西”,又将老者扶起来,道:“老人家,这鼓词不是好耍,往后莫要唱了”,说罢,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老人手里。老人下跪,被王昺搀起,却又蹲往脚角,捂着脸哭了。处置了此事,王昺向北抬头,望着龙兴寺高大的山门,忽地慌忙对着重檐下的匾牌施礼,匾牌上是大龙兴寺四个大字,乃是太祖手书。匾牌挂在山门上,山门后有如宫殿。

“彼时朕年十有七,寺罢僧饭,师长弗济,朕方为行童五十日,于教茫然。父母兄长不逾五十日尽皆崩逝,家道零落,归无所恃,飘零西游,光,固,汝,颍,三年后方归。归方四年,天下大乱——又十四年,息群雄即帝位,又十六年,天下太康,旧日修行之所瓦砾荆棘三十二年矣,朕常思之。召问旧僧,在俗愿复为僧者许之,惟昔者住持德祝座下弟子善柱,去须发,应召而至京师。朕与之议,昔日之皇觉寺去皇陵甚近,焚修不便,于是择地是方。寺成,大臣入奏,更寺名龙兴,以善柱为开山住持”。龙兴寺中,刘洪起看着这块《龙兴寺碑》,若有所思。

龙兴寺的功劳,一是当年没让朱元璋饿死,据碑上说,朱元璋出家后,父母兄长五十天内都崩逝,朱元璋若是不出家,多半也得崩逝。再有,朱元璋在龙兴寺识了字,学了文化,这让他没沦为李自成,李自成是文盲,一个大字不识,后来莫名其妙地败了,这就是没文化的下场。龙兴寺一是没让朱元璋沦为饿殍,二是传授了他文化,故此,朱元璋才要重建龙兴寺,不,原先叫皇觉寺,在南边十余里的祖陵旁边,已然乌有。

看着《龙兴寺碑》上太祖的自传,张国纪王昺二人看得不胜唏嘘。若大的寺院静悄悄地,因为流贼杀了许多和尚,杀出一片宁静。三个月前,流贼到了龙兴寺,杀和尚,毁佛像,流贼不是无神论者还敢如此,那也只能是一群恶魔。众人看罢《龙兴寺碑》,拾阶进入大雄宝殿,知客僧上前道了一声檀越,张国纪身后早有人奉上银两,知客僧收下布施,躬身宣了一声佛号,便退在一旁。刘洪起心道,吃了僧道一粒米,千秋万代还不起。

香火缭绕中,大殿的莲台上,如来端坐正中,左侧是燃灯佛,右侧是弥勒佛。据释家的说法,燃灯是过去佛,如来是现在佛,弥勒是未来佛,燃灯是第一代领导核心,如来是第二代领导核心,弥勒是第三代领导核心,现在是第二代,所以燃灯处于退居二线状态,弥勒处于接班状态。据佛家的牛皮,燃灯佛在三千九百亿年前发现了如来,欲言他将在若干亿年后接自已的班。大殿的莲台上,燃灯与如来都被塑成丧失身材的大妈,腰粗脸肥,倒也符合他们成天端坐不运动的特点。

望着莲台上的大妈,“那俩老娘们是谁?”,忽地,刘洪起心中似乎传来赵本山的声音,他微微一笑。似乎,***,佛教,儒教,起先都是反对偶像崇拜的,因为你塑的偶像根本不是大神真正的容貌,那么你崇拜的不过是木鸡土狗,这是在辱没大神。但如果不弄具泥胎拜拜,岂不成了柏拉图式的恋爱,徒具精神而无肉体。愚夫愚妇无意研究佛法哲理,而只愿感性地匍匐在泥胎之下。刘洪起呆呆地看着燃灯佛,这位可是号称万佛之祖,他心道,妖莲可是拜燃灯佛的,总兵杨肇基,杨御蕃父子,也是剿山东的白莲教得功的。

惑世诬民,雕饰,绫绢,金饰,佛像,舍利,以虚华玷没佛法,刘洪起心道。

终于,二位大人礼完了佛,出了大殿,王昺瞪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刘洪起,道:“进了三定殿,都是烧香人”。刘洪起却道,学生并未进殿。说罢,他举目四望,只见寺中一片明黄,在这个时代,寺院也能用明黄色,不知是不是朱元璋规定的。明黄之中有几处坍塌的殿宇,二百余年来,大龙兴寺三焚三建,弥费无数,因为中国的建筑都是木制的,宏伟的宫殿常毁于大火,而三个月前的流贼之乱,则是大龙兴寺的第四场劫难。

众人出了龙兴寺,在山门前,聚拢在碑亭前,碑亭里的碑有一人多高,上边题着三个大字:第一山。又是太祖手书,八成是天下第一寺的意思。刘洪起心道,龙兴寺这个名叫得已然浮夸,还大龙兴寺,也就罢了,还在山门前立座第一山碑,太祖终究是个暴发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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