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儿惊恐的表情凝聚在苍白到发紫的脸上。

在他对面站着的曾一度被空空儿打心眼里瞧不起，甚至不愿意相认是为弟子的中年男子，面容肃穆。

“你走。固然我很感激您，但如今这一剑以断送我们原本浅薄的交情。”胡古道沉静开口，声音虽小，却充满了威严。

在胡古道面前，原是他师傅的空空儿此时便如一只乖巧的小猫一样低着头。

猛虎变病猫，大抵是让所谓英雄豪杰最为难过的事了。空空儿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在老年时不辞艰辛接受了李忻的任命，看上去这任务是多么简单:空空儿来到云仙城，见过胡古道，在昔日挂名弟子的面前展露自己滔天的剑意，让这名弟子知难而退，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地上神仙及众多看上去还算可靠的剑客，在空空儿看来能成什么气候？

这是他的想法，曾经的他认为，身有六甲披荆棘的无剑剑仙一生可谓纵横江湖了吧。怎么可能到老翻车，霸气全无？然而，事实一记沉猛重拳狠狠打了空空儿的脸。原来，所谓一人之下的剑开天门六百三境界的修行者，在一些人的眼里也是极其弱小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当初能够开辟一道天门甚至突然芥蒂被天庭诏安的强大境界，在这个世界上以随处可见。

空空儿隐居的这三十多年中，整个天下的变化都太大了。

“你一定很奇怪事情为何会发展成今天的样子。”

胡古道的声音再度想起，同一时刻，他仿佛便是整座天地的掌控者。

空空儿看向他，沉重的眼神中不见丝毫情感。

但胡古道能明白，在这其中，空空儿是有渴望在里面的。

胡古道淡淡道“这世上究竟有几座天下呢？”

面对又一个问题，空空儿更加被质疑得猝不及防。

天下，难道不是一座？

难道不仅仅是一座？

胡古道摇了摇头“如果将一个朝代比作一个天下，朝代的最高统治者便是皇帝，换个角度看皇帝就是整个天下的主宰。国之气运在一国之君，天下气运在主宰天下之人的手上。”

完美的解释让空空儿不得不相信，自己以随着时代的浊流逐渐被冲刷清洗到点滴不剩，时间是最恐怖的武器，他可以让曾经备受尊崇的强者逐渐从至高位上退下来，后来居上，从不是说说而已那么简单。

空空儿点了点头，相信了这容不得自己不相信的赤诚言语。

接下来带着自己疲惫的神情自己完全被击溃的脆弱心情转身离去。

或许沧桑老者并不知道，在自己还享受着无忧无虑的隐居生活的同时，胡古道已经在敦煌洞府中接受魔鬼一般并随时可能丧命的艰苦训练。

任何真正的高手都是扮演猪吃老虎的行家。

胡古道表面上在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中，仅仅是剑开天门四百二的普通强者，虽然有时候运气不错，能够击杀比自己强大许多的修行者，但有一个事实不得不承认，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之所以看上去运气是运气，实力是实力，难以同日而语，大抵是由于隐藏实力的艰辛。

至于胡古道真实力量的体现，并非在刚才那火焰一拳，而是他从未出过的杀伐一剑。

别忘了，备受江湖人所尊重的胡古道，曾于西湖上眉宇间显露雷霆之威，一剑便将湖水砍成两段，大浪滔天，仿佛掩盖整个天际，不是两百丈，不是四百丈，更没有飞剑从天门降下，单单是那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一剑，直接劈出千丈高度，仿佛一道连接天与地的神柱在西湖别致的景色中剥离出来。

那剑客，曾一剑，斩出一整个虚空……

空空儿则与这徒弟完全不同，说他性格与胡古道不和当真没有冤枉了他。

空空儿虽有剑开天门六百三的实力却终究难以破碎虚空，其原因在于他本身修炼《戮剑图》剑法更注重驳杂庞大的剑基架构，何为剑基架构？说白了就是见识多，感悟多才能领悟更高深的剑术精华。

《戮剑图》固然是空空儿首创，但这位昔日的剑仙以失去往日意气风发的风采。面对充满无限未知的人生，他生平很多次产生了恐惧的念头。因此，宁愿仗着自己在江湖中的威望，吃那一口江湖饭，也不愿再次出山寻找一线可能突破芥蒂，登临仙境的机缘。

然而，时代在进步。

时代在不断进步。

东晋国力势弱，便伴随着气运的减少。因此。在东晋一朝，胡古道、余邵、陈巨阙等一个个剑客强者只能屈尊停留在剑开天门层次，那时候的开天门境界便属实算真正的高手了。

但自从被刘裕夺得了东晋国运在加上大宋王朝新朝崛起，国运一下子上升到远超东晋时的气运，国势增强。随即天地元气也会增强，每个人加上自身气运的不同，引发的各种机缘奇遇的机会及概率也会不同这一时间就会诞生出众多高手。当初所谓开天门的强者也许会在一夜之间突破到更高层次，当初视开天门为高手境界的同时，也许会在一夜间便诞生出众多同层次的高手。

这就是天下国运对身在天下之中修行者、武者乃至各行各业人的影响。

因此，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次末法时代，并非真的末法，而是国运消失了，在曾经没有任何“国家”概念的野蛮世界中，莽荒成为了所有生物唯一的标准。

那个时代没有国势，没有天下的概念。所有人都相信拳头至上的思想，只要自己拳头硬，就能站到很高深的位置。

试想一下，如果将一个完整的人比作一个小型的“天下”，或许真的会有这样扭曲的概念产生，但最主要的一点，一个人终究只能代表以自己为中心“天下”的国势，就是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却不能代表其他人。将每个人都比作一座“天下”，其发展趋势必然十分有限。因此，要不怎么说能够统一六国成立大秦帝国的秦皇厉害，被称为“千古一帝”，因为他是第一个将“国运”、“气运”、“国势”、“天下”完美结合的人，他是第一个明悟者，知道一座天下对身在天下之中的生命产生的影响有多么深刻。

时间一天天过去。

自从颛顼氏绝地天通之后，随着天地灵气稀薄，已经不适合修行者了。

无数大小世界的天地灵气稀薄到极惊人地步，混沌界中诸多世界以几乎断绝修仙之路。

特别是一些小世界，天地灵气越来越稀薄，小世界内的金丹期都可破碎虚空飞升。

金丹期生活在小世界，吸收天地灵气也只能勉强生存，根本不允许他们厮杀争斗，同样金丹期也被称为“真人”是几乎可以媲美天神的存在，然而真正身在大世界之外的修仙者都明白，所谓金丹期的真人在强者眼中就是个渣。但身在小世界别说打架了，就是法力切磋对轰法力消耗也太快，如此稀薄天地灵气都无法补充自身消耗。

没法厮杀，且破碎虚空飞升的门槛也大大下降，于是诸多曾经隐藏在大小世界的早已超脱的强者不论正邪都道都尽皆强行飞升离开了。

末法时代后，天地灵气逐渐稀薄即便向来精神饱满浓溢的一些大世界也会遇到无法修炼的尴尬局面。

莫霄大世界虽然相比起来还算幸运，天地灵气还不至于枯竭，之所以造成这一现象，只是因为莫霄大世界更注重国运，一个国家的国运好了，天地灵气也会随之增强。

正如从前修行者突破开天门的境界后，便有望飞升，破碎虚空离去。而在大宋武帝时期，国运增强，开天门境界的高手就诞生了很多位，天地灵气也随之增强，同一时期，想要破碎虚空者却发现无法撕裂虚空，原来是虚空变得更加坚硬且饱满，如同一个煮熟的鸡蛋，即便表壳被剥落了，内在也不会崩溃

于是，在开天门之上诞生的几位入道化神境的强者便继续行走在这条登仙道路上，道路尽头，便是圣皇境之上的四步仙人，此时便可再次尝试飞升。多有成功者。

再加上自从大汉统一天下后，世界格局再次发生变化。

从那时起！

无论是任何小世界，逍遥仙层次都无法直接进入。

开天门层次便能尝试破碎虚空飞升了。这要是放到太荒时期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圣皇境在诸多大世界中就是极限了。

对于小世界而言，难得的开天门层次就是小世界内生灵的极限了。

到了刘宋王朝，由于国运增强，世界格局又发生变化，逐渐由灵气修炼蜕变为国运加持修炼，促进修为成长的方式。

看着空空儿落寞离去的背影，江辰道“戮指人屠的传说在剑宫也是十分出名的。”

胡古道笑道“怎么？有些失望了。”

江辰摇了摇头“不是失望，是可惜。”

胡古道有些疑惑“可惜？”

江辰点了点头，用一种大彻大悟者的心态缓缓道“怎么会不可惜呢？”接下来说出了一句让胡古道记忆犹新的话“如果上天向你抛下橄榄枝，最好接住，不接就是不给上天面子，会受到惩罚。”这话从江辰的口中说出来，反倒不显得很仓促可笑，经过这件事，年轻剑客更加成熟胡古道十分明白，江辰不是那种侃侃而谈不误事的虚无主义者，他如果明白一件事，便会将这件事前因后果乃至最深处的真理都明白的十分透彻，就是将整个事件剖析出来在重新组装上去，都能讲解的天衣无缝。因此，胡古道十分艰辛，关于这次的经历，一定会成为江辰日后最为宝贵的经验。

江辰，是该好好感谢一下来之不易的感悟了。

言归正传。

“所以，刚才让我产生幻觉的是戮指人屠？”年轻剑客怎么想也想不通，空空儿既然有那手段，怎么在遇到胡古道后没有显露出来？

胡古道摇了摇头“并不完全是。”欲言又止，似乎只等着江辰继续问下去。

“你知道是谁？”江辰疑惑。

胡古道环顾四周，总觉得站在城外讲话，实在没什么安全感可言，兴许是流氓剑客看过太过生离死别乃至一人接一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惨烈景象，即便明知，单以自己的实力，恐怕不会那么倒霉死在疆场上，可江辰却不一样了。这次面对的漠北军队，少说也有几十万人，况且为首将领大多是破天荒级别的高手，江辰虽然年纪轻轻就已是陆地神仙，可这年头，陆地神仙一抓一大把，关键时刻，还得让破天荒的高手主宰战局。

在同龄人中江辰固然是极优秀的，可若将他真正放在战场，就显得有些局促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随我进城。”

江辰点了点头，到底还是很乐意听胡古道讲故事，但其实恐怕只有流氓剑客自己知道，他讲的哪里是故事？

入城后，很难得见今日罗文庆没有板着脸问东问西，更不会对江辰指手画脚，毕竟如今江辰的官位很明显比罗文庆要高一两个等级，罗将军固然心有不服，再加上以唐柔为智囊的罗文庆手下两大谋士，最近似乎更加青眼江辰的所作所为。小小年纪便身居高位，还成天上城楼查看局势，这样鞠躬尽瘁的将领已经不多见了。

进入内府后，二人相对而坐，并没有因为是在罗文庆眼皮子底下而觉得不自在，毕竟这事关乎着整个北魏王朝国运，罗文庆想管也管不到。

“如果我没猜错，西陇道领军将领应该是王绍璋。”胡古道沉寂回答。

“谁？”对于这个名字，江辰还头一回听说，难免觉得有些意外。

“中原有名的幻术大师，据说为了探寻传说中的海外三岛，早年间入北海寻宝，销声匿迹了几十年，世人都说他已经死了，但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王绍璋……”江辰怅然“中原真是藏龙卧虎。”

胡古道摇头笑道“其实也没有人们想的那样悬乎。中原门派驳杂，旁门左道的也有不少。只是现在让我疑惑的是，既然王绍璋是西陇道领军将领，为何不出来与我等相见？”

“怎么说？”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胡古道朝江辰看了眼，用过来人的心态指点身旁的小辈“漠北皇庭之所以会和北魏王朝开战，只不过是边境国土分布不均的缘故，这个认为自己吃亏，那个认为对方占便宜。仅此而已，虽说两国开战，最有利的莫过于我大宋，但如果大宋坐收渔利，单以文帝的资质，恐怕即便大宋统一天下，也并非善事。”

江辰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当时胡古道身居剑阁，读过很多种兵书，能议论军国大事，在战场上可以身先士卒，在军队中能够运筹帷幄，虽说江辰是小辈中少有的机智过人者，但若无胡古道从旁帮衬，恐怕以江辰目前的眼光来看，也未必能想到很多意料之外的事。

胡古道刚好作为点睛之笔来辅佐江辰，这使得江辰这位名义上已是北魏四品的特派官员能够对战局更加游刃有余，之所以看准江辰有这天赋，并非胡古道闲得无聊，想随便找个后人继承自己所谓衣钵，只是觉得这人很有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在志向和韬略方面却才气纵横果决善断。

见江辰不在说话，胡古道笑着道“你不会单纯的认为，文帝统一天下后，真的会天下太平吧？”

“到没有太矫情的想过这些，只是觉得天下统一总比四分五裂的好。”

胡古道点了点头“这话说的一点不错。”胡古道想了想，继续道“天下纷争最受苦的不是在朝当官，我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而是普通老百姓，百姓受苦威胁的是生命，而身在庙堂者却时刻担心自己会损失的高官厚禄。”

江辰道“但若没有这些官员将领，天下百姓就无人守护，国家也就真的成了亡国。”

胡古道“何为亡国？国家平民无血气，君主无魄力，士兵无勇气，当官的只想着封官授爵，遇事逃避，为将者，只想着拥兵自重，无心镇守边关。凡此四者，存一便为亡国，我大宋的子民，都惜命，却也都心存天下，心存社稷。要不然。也不会在这乱世中生存下来了。”

江辰点点头“前辈所言极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