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同舟和韩光聊着的时候,李承瀚已经到了,隐隐约约听到韩光说起以前的事,便伫立在楼梯口的屏风后听了一小会,越同舟背对着楼梯口自然不知,韩光一时也没注意屏风后还有人。
原以为真要等到深夜,不想这李承瀚居然早早到了。
待李承瀚咳了两声示意,越同舟循声望去,只见李承瀚背着手昂头挺立,身着一领青色棉布道袍,脚蹬麻香色单脊布鞋,腰围一条松垮系着的双穗绞股布带,一副寻常老学究打扮,朴素至极,却又傲气凌人。
不等越同舟招呼,韩光却先开口:
“哟,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左史居然光临敝店,您是听个曲儿啊还是招个茶啊!”
“我应了人约,不劳韩二爷费心。”
李承瀚瞟了一眼越同舟,并不正眼看韩光。
越同舟心道,这二人说起来应是旧交,李承瀚老上司韩进乃是韩光的父亲,不该这样淡漠,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为防尴尬,越同舟也顾不得探究这些,向韩光交代一声,忙迎了李承瀚往订下的里边雅间走。
“我这边有事,改日再陪韩老板痛饮,失陪。”
“你等的客竟是他,哈哈,行,你们好好聊。”
韩光嬉笑着回道,并不在意李承瀚的冷淡。
进了里间,李承瀚也不客气,大方落座,环视一番,只见此房装修甚是雅致,全木精漆围合成单独一落,天顶一盏青绿色细纱八棱仿宫灯,里边不知燃着什么蜡烛,既不跳火也不生烟,烛光透过薄纱熠熠生辉,四周角还有一圈小灯,光线稍暗些,那灯笼皮上还画着各式山水,小灯映衬着大灯,犹如星辰拱月,煞是好看。
当口一扇推门竟也绘着工笔花鸟,门上半截垂着一卷竹帘,既照顾隐私,又方便通风透气,门边的角落里闲置几方矮凳,除却盆栽花卉,还搁着一座镂空小香炉,熏香四溢,李承瀚轻轻闭目深吸,只觉这气味竟比自己平素私藏的上等檀香还要好闻,当真是个回客的好地方。
跑堂小二殷勤的拿着点菜的册子过来伺候,越同舟示意李承瀚点菜,李承瀚扫了一眼册子,那上边的菜竟是大部分他也没正经吃过,便摆摆手道:
“我向来轻衣蔬食惯了,对吃的也不大研究,今既是你请客,不如你全做主罢。”
越同舟便应承下来,随手点了几道下酒好菜,还特地嘱咐小二拿些好酒来。
上菜的当口,李承瀚打量了下越同舟,单刀直入道:
“你这么费心思约我出来,定然不只是吃饭喝酒,我不像那韩二爷有恁多故事说与你听,有什么你就直接讲吧。”
越同舟却不急,轻轻摇头:
“越某一介武夫,从贵州来京大半年,期间无所作为,却是久闻李大人声明,今天李大人能来,是我荣幸,您也难得清闲,一会好酒好菜吃着,咱们慢慢聊。”
“聊?聊什么?聊前边张式衡的案子还是聊今天韩二爷说的旧事?”
李承瀚颇为防备的盯着越同舟,又接着道:
“张式衡的案子是个糊涂案,我也没看出个究竟,你若是心中有愧,今日可以放言,我只当是听个故事,出门就忘,你大可放心,只是我提醒你,那韩二爷虽处世不羁,却也是个耿直的性子,算起来他那老父还是我前辈,总归是故人之子,你若是听得什么,也不要瞎起什么心思,这里边的水可比你贵州的河深。”
越同舟这下是明白了,李承瀚一直对之前大理寺张式衡的那个案子耿耿于怀,且把自己当成了四处打探消息以求告密求荣的寻常番子。
“李大人若是真觉得越某是心中所想的那等人,今天这顿饭不吃也罢。”
越同舟故意作势要走。
李承瀚见此稍微缓和道:
“且慢,你说我心中所想的那等人,究竟是何等人,我倒想听你说说。”
越同舟正欲解释,门外传菜的小二吆喝起来:
“里间的贵客,酒菜全齐,劳驾贵手推门。”
越同舟开了门,那小二将酒菜上齐,“慢用”,哈腰致意退了出去。
将李承瀚面前的酒杯斟满,越同舟给自己也满上一杯,道:
“不如这样,我先说说看,如是我说对了,李大人便喝一杯,如是我说错了,我喝三杯,如何?”
李承瀚捋须笑道:
“你且先说说看。”
“李大人是觉得,我从贵州出来上京任职,一定是急着展头露脚,所以把张式衡的命案当成我上升的台阶,适才我跟韩老板喝酒打发时间,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多打听些悖逆之言,好去跟上边邀功请赏,反正我一没家世二没靠山,求官心切,也只会做这些下流腌臜事。我说的对也不对?”
越同舟一口气说完,神色淡然望着李承瀚。
“哈哈哈,你这小子有点意思。”
见越同舟如此自贬,李承瀚倒生起几分好感来,他向来觉得锦衣卫里多狂徒,不屑交往,把自贬的话说的这么风轻云淡的,也不见得真有多么奸恶。
李承瀚不语,端起酒杯一样脖子咽了下去。
“行,酒我喝了,因你说对了一半,可后边那半我不认可,你说你一没家世二没靠山的,宫里当红的小陆公公不是你的靠山么?”
越同舟心里一惊,缘何自己和陆林儿的关系被说成这样?这话自谁起,又是怎么传到李承瀚耳中的。
“越某不知李大人从哪里听到的这等谣言,这三杯酒我可以喝,但您刚说的我全然不知,小陆公公也只是办差的时候有些照面,如何变成我的靠山了?”
越同舟一样脖子,三杯酒接连下肚,微醺着问道。
“你别管我从哪里听说的,你既说不是,我便当真了,你三杯酒也喝了,是个爽快汉子,今天既是你找我,这会总该说你的正事了。”
李承瀚抿了一口酒,扒了几口菜,方才温温吞吞的道。
看样子,李承瀚是不愿意说了,十之八九也是那陈公公作的妖,越同舟心里道。
“还是那四个字,跑马圈地。”
越同舟一字一句的说出来。
李承瀚来了兴趣:
“你先别说,让我猜猜,看这回我说的对不对,如果对,你照样喝三杯。”
越同舟点点头,好整以暇的看着李承瀚分析:
“跑马的多半属兵,圈地么,城内无人敢圈,既要圈地,多半是做些藏污纳垢的事,所以应该是,跟兵部有关系的京郊之处,你发现了什么,需要我这个李铁狗揭一揭。是么?”
这番话下来,听得越同舟心里一惊,人人都道“李铁狗”嗅觉如狗,草里觅针,果真是如此,不禁生起几分钦佩。
“我喝。”越同舟心里服气,接着又是三杯酒下肚。
“好酒量!”李承瀚也举杯相和。
两人算是打开了心结,李承瀚不再对越同舟有敌意,越同舟也知道李承瀚是个明白人,便将陈允直在兵部所辖的跑马场私设造纸厂一事和盘托出。
“我听懂了,这事我身为左史责无旁贷,可我有一事不明……”
“你想问,我为何要告诉你,不为别的,只为苍天说人话,如此而已。”
“好一个只为苍天说人话,好!”
李承瀚红光焕发,眼里闪着兴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越同舟亦报以一杯干脆。
两人相视一笑,直喝到杯盘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