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男童嘟着嘴扑入姜子期的怀里,指着屋内的另两人言道,“这位伯伯说是你的友人,自岐山而来,特来寻你。”
姜子期浅笑着抱起男童,捏了捏他的鼻子,而后望向两位客人,微微颔首,却是漠然问道:“不知先生名讳?”
来访的两人,一人是中年模样的蓄须男子,眉目似柳,仪表堂堂,一袭白袍束身,胸前绣有两弦弯月。
姬家子弟,每有盛会之时,皆是着一身白袍,普通管事长老的胸前会以金丝绣一弦弯月,名入岐山碑上者,可绣两弦弯月。
而岐山山主,胸前则是三弦月。
蓄须男子面色淡然,笑着作揖言道:“姬玄感,见过姜公子。”
“姬恬,见过姜叔叔。”
男子身侧,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年,面若冠玉,躬身行礼,一板一正。
姜子期闻言,神色微怔,脸面挂红。
他生来不过数十载,这四五年来,虽尽了些当爹的本分,可也只觉着疲累,不觉着自己老了。今日乍一被人喊了叔叔,方才察觉修行年岁之匆匆。
这一位姬玄感,他倒是认得。
姬家上一任家主姬北固,生有六子,三子姬玄感为人风流,偏喜风月之事,四海五山,皆有此人留情之处。不过,姬玄感平日里多是奔波于红尘,鲜有留宿岐山之日,也无兴致过问家族政事,却不知为何来了此地。
至于这位青年姬恬,姜子期却是不认得。姬家这一代的小辈,除却姬玄卿的子嗣之外,余者的名讳他都不曾听人提起过。
这也不能怪他,未知天命者,皆入不了世俗的眼。皇朝百家,代有才人出,那些个麒麟子,多是以化名行走江湖,以防被仇家寻上门,或是被买凶人给盯上。
姬玄卿昔年就是化名青玄,拜入弘正城的学堂,与一众小氏族的公子爷或是草芥出身的少年郎同席求学,直到百岁之后,青玄以手中三尺长剑名列公子榜首之位,这才被人刨出了出身。
这姬恬小辈,自禀姓名,言行谦逊,弱冠之龄就得以下山历练,想来其双亲应很是不凡才是。
又或许,此子本就是姬玄感四处留情吞下的因果。
想到此处,姜子期瞧向姬玄感的目光忽而就颇有些意味深长了。
姬玄感自是察觉到了病公子眼中的异样,不免略有些尴尬,忙笑着解释道:“姬恬乃是长兄子嗣,前些日子方才及冠。”
“哦?”姜子期闻言,心底一惊,而后不紧不慢地自袖中取出一截血参,将之递给青年,正色言道:“吾这做叔叔的,家底子薄,拿不出什么值钱的物什,这一截血参,还是这几日给玄卿煎药省下的,贤侄可莫要嫌弃。”
姬玄感的长兄,也正是姬玄卿的长兄,那位入主岐山两百载的姬家之主,姬玄皇。
姬玄皇之发妻,乃是当今大周皇主周文王的皇姊,周文晚。
也是姬玄卿第二妻周文尚的姐姐。
姬家只有一位家主夫人,如此推来,周文晚就是姬恬的生母,大周皇主则是姬恬的舅舅。
姜子期不知二人擅自入屋寻他的目的,不过,姬恬既然告知了他家主之子的身份,他自是懂得如何做一个顺水人情。
皇朝也好,百家氏族也罢,下一代嫡脉子弟所背负的规矩甚多。
其一就是要对外守住自己的身份。
姬恬此举,多半是姬玄感甚至是姬玄皇的授意,不过,姜子期却不得不承认,这一份坦诚,颇有些重了。
这份尊重让他稍稍平息了因来客的冒犯而升起的火气,却也让他不得不思虑二人的来意。
“小侄来此,唐突了叔叔,还望叔叔见谅。”
姬恬也不推辞,躬身一礼之后,双手接过血参,大方收下了这份见面礼。
姜家的病公子,以药理之术位列公子榜第三,他所赠出的药材,定是颇为不俗。
适才姜子期曾言,这一截血参本是给姬子玄卿疗伤之用,即便多半不是主药,也甚是贵重了。
毕竟,姬恬年方二十,修为尚在洗尘境徘徊。
“无碍。”姜子期对眼前小辈的言行礼数颇为赞许,颔首言道,“洗尘境,修的是体术,吾听闻中州皇朝百家的子嗣皆偏喜药浴,故而赠你一截血参。”
姬恬闻言,浅笑似秋风,微微抬头,正色言道:“姜叔叔,小侄修习的是古法。”
人族入主中州之后,百族奉之为首,集聚四海五山之杰灵,库藏堆叠百草不可计数,故而遗弃了古法,换以药浴炼体。
先人传下的古法,颇为刻板,难以变通,且其中苦痛非有大毅力者不能忍受。
而药浴则不同,百草皆可入药,修习药理之术的行家,会对人下药,依据修士不同的体魄,抓取不同的药材配成良方,比之古法更为上乘。
而姜家,更是此道第一氏族。
姜家子弟,自幼皆是尝百草、沐百药,待到及冠之日,家中的长者会赐下一本先人著下的百草经文,将小辈赶出门去,背一口竹篓,行先人之路。
而嫡脉的子弟则更为凄惨,姜子期自记事起,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某个老头身后,以药土沐浴,草石为餐。
想到此处,姜子期怅然一叹,却是颇有些惦记那老人了。
似姬家这等古老氏族,多是古法、药浴并存。不过,古法苦痛,以汗血为浴,且进境缓慢,鲜有弟子能够坚持本心,一条老路子走到底。
“古法之路,知天难,登天更难。如此一来,却是吾小瞧了贤侄。”姜子期出言赞许了几句,又回到正题,问道,“吾有一言想问,二位自岐山赶赴阳关,风尘百里,为何不去寻玄卿,却是先寻上了吾这无名卒子呢?”
此言一出,屋内一时默然。
良久之后,姬玄感与姬恬对视了一眼,方才慢慢自袖中取出一个木盒,将之放在一旁的桌上,对着姜子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肃然言道:“公子,不妨先瞧瞧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