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过,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咸腥味。李惟倒没觉不适,那世的他在沿海某市生活了十年,很是适应这种环境。再者言,此时的渔民大多只在近海捕捞作业,筑坝养殖的几近于无。嗯,在南北朝成书的《世说新语》中有记载,晋朝名士毕卓喜欢吃螃蟹和文人墨客一起吟诗作对,左手拿蟹,右手拿酒——他便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了。随着百姓对螃蟹的需求增大,到了此时便出现了专业的养蟹人,但也是少得可怜。“饕餮”者也,美食爱好者也。华夏数千年,向来不乏饕餮客,是有“食色性也”之说。但在这时,海产野味远不如李惟前世那般受追捧,所谓珍馐美食似乎“返璞归真”了,讲究的野生自然,一些个田间地头的野菜褪去古朴的外衣,堂而皇之的摆上了宴席,且名头极佳——要知道,在那之前往回推移三、四十年,那些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菜肴尚且是乡下人家采摘回去的猪食、抑或是灾害年景勉强食用的野菜,无人问津的野生之物啊,怎么就成了倍受好评的健康食品了?哎,世界果然是个圆,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了原点。
李惟倒非好美食之人,对于吃食并无太多讲究,但能刺激舌尖味蕾的美食总是叫人垂涎三尺的。哦,问题来了,这个时代酱油、味精这些调料是没有的,倒也罢了,关键是尚未引进辣椒,有的只是胡椒、芥末、茱萸这些替代物——辣椒原产于墨西哥。十五世纪末,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把辣椒带回欧洲,并由此传播到世界其他地方。于明代传入中国。
没辣椒啊,这于无辣不欢的李惟而言,才是难以接受的大事件。难不成穿越大计要从基础食材抓起,这未免也太悲催了吧。
他站在上坡,眼望大海,双目无神,落在别人眼里便是一副中二青年的傻缺模样——哎,李家大郎癔症又犯了呀,可惜了东家李主事……
李惟可料想不到自己一时之间的浮想联翩倒成了陈疾复发,只是沿着海堤信步走着,丁堰就在眼前,沿着海岸而建,宽有廿余丈,长十丈,筑了大概有一丈五高的样子,在痴子李惟的印象中,这座堰堤的作用是显著的,台风季节,海水倒灌,每每激起惊涛骇浪,却未曾冲毁堤坝。嗯,劳动人民的力量是无穷大的。
盐民们自顾劳作着,并没有谁主动上前打招呼。这倒不是怠慢了少东家。李惟整天无所事事,除了随着二郎李恒去私塾发呆,便是到这海边漫无目的的乱走,别人与他说话,他茫然不晓,顶多是胡乱的咿啊附和,实在尴尬的紧,如此几回便没人自讨没趣。哦,除了大黑牛。
大黑牛自然不是牛,十七岁的大小伙,长得人高马大的,约莫有一米八五的样子,在这江南地界算是较为异类了,大概是长期在盐场劳作,日头毒辣,晒的黑黑的,且实在结实,“大黑牛”这个绰号名副其实。嗯,李惟一米七六,与对方相比,明显小了一号。
“大黑牛”姓牛,大名叫冲,盐场主事牛浆糊的二郎。牛浆糊可一点都不浆糊,绰号唤的久了,其本名牛根宝反而被别人选择性的遗忘了——苏北话“捣浆糊”的意思是:没有原则,没有界限,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其含义大致是:混,应付,调和,虚与委蛇,糊弄。能被冠名以“浆糊”之人又岂是浆糊之辈,否则他牛某人也坐不到主事这个位置不是?这丁堰盐场虽然规模不大,但煮盐这档子买卖利润惊人,但凡不自己任性作死的定能赚个盆满钵满,牛浆糊谋得盐场主事这份差使,收入自然不薄。而东家李烨自打进了衙门差遣,这盐场也是来的次数愈来愈少,虽说大情小事都交予小舅子打理,但至少煮盐这一块比不得牛浆糊经验丰富,如此一来,昔日那个口无遮拦甚至近乎油腔滑调整日介“捣浆糊”的牛大便身份光鲜起来。他倒是没端架子,仍是一如既往尽心尽力的守着盐场。嗯,确是毋需怎么动手了,由劳力转向劳心,多多少少能瞧出些志得意满来,却也无可厚非。
牛浆糊膝下二子一女,大郎很是机灵,现今跟着东家李主事在县衙跑腿,幼女刚刚及笄,长得极是齐整,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气质,温婉内秀,在十里八乡都算数得着的水灵小娘子。一家有女百家求,只是牛浆糊对这女儿可稀罕着呢,放言定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着实断了许多人家的念想。
至于二郎大黑牛,从娘胎出来便有七斤八两重(此时的一斤为十六两哦),一直以来都高出同龄人一截,且皮肤黝黑,十三岁便开始长胡须,如基因突变。乡人好嚼舌,便有流言蜚语传出,说牛家二郎乃是其姆妈与昆仑奴所生,传的有鼻子有眼,言之凿凿,仿若亲见。这等事情却是辩无可辩的,总不能大张旗鼓的自证清白吧,那样反倒是自己给自己抹黑,适得其反。只是,如此一来,似乎便坐实了牛二郎的“黑来历”,连带效应便是他自幼便倍受白眼,一帮年龄相仿的玩伴时常拿此事讥笑于他。幸的是,其憨憨厚厚的脾性极好,又或是有些愚钝,对于旁人的闲言碎语似是不解其意,只挠着脑袋嗬嗬傻笑。
但这种情况自他十三岁起便完全没有了,那一回,他随着大人在山上挖沟通渠,大概是劳动太过枯燥,便有人又拿他打趣寻乐,他没有吭声,挠了挠脑袋,扔了手里的锄头,双手倒抓着沟渠边那株几有孩童胳膊粗细的松树,口中闷吼一声,众目睽睽之下将松树连根拔了起来,顺手扔到别处,又捡起锄头默默的干活。这个举动实在是太惊人了,简直是天生神为呀,这要是让他双手抓住脖子,岂非脑袋也得让他拧了下来?!
打那以后,便再无人敢在他面前搬弄是非,想想他那比许多人大腿还粗的胳膊,便不敢有什么想法了。对于这种一言不合就拔树的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啊。
奇怪的是,大黑牛与别人不对付,与李惟却很是谈得来——在旁人看来,一个痴一个傻,啧啧,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
这不,李惟正慢悠悠地走着,身后便传来那个熟悉的嗡声嗡气的声音:“惟哥儿,今天没等二郎放学么?”
“哦,没呢,有茗烟跟着……”茗烟是李恒的书僮,也是李家的家奴,十一岁,机灵着呢。
终究是名望之后,诗书是不曾丢的,李烨倒是给自家二郎的贴身书僮取了个风雅贴切的名字。只是,茗烟、引泉、扫花、挑云、伴鹤,李惟一度怀疑自己这个便宜老爹是否也是穿越而来、看《红楼梦》入了迷?转回头,大黑牛呵呵笑着站在身后,似乎益发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李惟脑中闪过一种牙膏品牌:黑人。
“中午网了几尾鲟鱼,十好斤一尾呢,下了工给你拎两尾去。”大黑牛有些得意,别看他长了一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模样,手脚麻利着呢,煮盐、捕鱼、打猎都是一把好手。
鲟鱼?中华鲟吧,千百年后可就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了。这大黑牛啊,但凡有美味总会惦记着自己,痴子李惟不晓事,与这黑大个却是极为亲近的。
“那我等你下工一起走好了。对了,这会儿还有时间,我去寻摸些虾蟹蛏子,今晚来个海鲜大餐。”李惟一时间也来了兴致,烹制海鲜他比较拿手,晚上好生犒劳犒劳自己,这可是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餐,太有纪念意义。
海边水产丰富,蛏子和蟹并不少见,捞虾费了些工夫,待得盐场下工,李惟捕获甚丰,拎了满满两网兜。
再见大黑牛时,对方见他卷着袖子与裤腿光着脚,脚上都是泥巴,白晰的脸上也沾了几块泥,呵呵直笑。
李惟不以为意,这种事情在前世他可没少做。农村长大的他,每到农忙时节少不了要下田劳动,年少时也不觉累,更不知脏,忙里偷闲,下水沟摸鱼摸螺蛳,在水田里掏泥鳅,乐在其中。劳动,总是快乐的。
夕阳西下,二人踩着落日余晖慢悠悠地往回走,并没有多少交谈。这是个奇怪的组合,大黑牛平素不太吭声,李惟亦是如此,两个活在自我世界中的人反倒成了挚友。
“惟哥儿,你……好像变了呢……”大黑牛挠挠头,欲言又止,好伙伴的变化他感觉到了,只是懒得多想。他并不傻,不愿费神动脑子而已。
李惟也感觉到了大黑友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拍拍对方胳膊:“我还是我。”
“哦……”大黑牛似懂非懂,呵呵的笑,惟哥儿说的话好生奇怪,难道他还不是他不成?
李惟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好好的活吧,明天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