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天已擦黑。
二人从侧门进了东院,便见影壁前倚着一三十余岁的妇人,额角虽已有了数道细细的皱纹,却无碍于其端庄秀丽,典型的江南女子,皮肤白晰,面容精致,正是李惟的母亲李杜氏。
见了李惟与牛冲,李杜氏舒了口气:“惟儿,怎玩耍到此时方回?哦,冲哥儿,来家啦……”声音糯糯的,恰是吴侬软语。
李惟扬了扬手中的网兜:“在丁堰那捞的,母亲先歇着,我拿去厨房。对了,大黑牛也在家吃。”
牛冲憨憨的笑笑,跟在李惟身后乐呵呵的离去。
李杜氏微笑着点点头,自家儿郎癔症不犯时瞧着与常人无异,只是这种时间太少了啊。至于牛家二郎,家里的常客,和李惟向来交好。大黑牛看着有几分凶相,却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心地不错,重情重义,惟儿命苦,得了癔症,打小就没有什么玩伴,也就是牛冲这么个好友了。对儿子与牛冲相交,李杜氏是乐见其成的。虽然说李家与牛家算是主从关系,但只要是真诚待李惟的,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定会好生看重。
杜家在如皋当地虽比不得李家富足,但也寻常人家,祖上在唐睿宗时出过五品京官,可谓是荣耀一时。只是寒门庶族终究比不得士族望氏,底蕴不足,多是昙花一现。杜家的风光延续不足百年,便渐渐衰落,到如今只是因了昔日的荫泽方在如皋一地有些名望。
嫁给李烨,于杜氏而言,多少是高攀了的,但恰恰是门当户对——婚姻,总该是男方稍强于女方,道理不言而喻。
再说李家,系出名门,虽然与本宗脱离数百年,也不再热衷于仕途,但历来不乏当地豪绅。到了李烨这,手上握着数个盐场,在当地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今岁如皋设县,他经过一番打点,谋得一份衙门差使,可谓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唯有一条,真真是李家挥之不去的阴影。四字以概之:人丁不旺。
也不知怎地,李家到了李烨这已是三代单传,实在是险之又险的才延续上了血脉。大抵是心有余悸,李烨十五岁堪堪到了婚娶年龄便娶了杜氏娘子,二年后,李惟出生。如此“神速”,李家只道该时来运转,定然能“枝繁叶茂”的。哪晓得一场风寒之疾便将聪明伶俐的李惟害成了身患癔症的痴儿,这……不啻是晴天霹雳,莫不成是上天要灭李家不成?
之后李家多方求医,放出风去但有神医能治李惟者愿偿以五十金。嗯,五十两黄金,差不多是李家半个家当了。只是,癔症啊,听闻有自愈者,未尝有治愈者也。
只是苦了李杜氏。她只道嫁到李家,夫君待己极好,又生养了个听话懂事的儿郎,日后再为李家多开枝散叶,也是不枉在这世上走了一遭。怎料天不遂人愿,莫非真是花无百日红?
自那后,无论李烨再如何辛勤耕耘,李杜氏的肚子就再无反应,也真是奇怪也哉了。
没奈何,李家这种状况,总不能断了血脉,贤惠如李杜氏,纵然心有戚戚,再如何隔应,也是强颜欢笑,劝说夫君纳了妾——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娘子,家境不济,也乐得自家女儿入了李家。又一年,李恒出生。
李烨倒非薄情寡义之人,待李杜氏仍如往昔,只是在对待李惟方面难免有些偏差——膝下二子,终究会稍有偏倚,二郎才智不凡,大郎痴痴傻傻,任谁也做不到真正的一视同仁。当然,以李家的底子,总不会苦了李惟。
但在李杜氏这,便是难言之痛了——李恒甚是乖巧,其母亲待自己亦是极为尊重,又有何用?这么多年了,惟儿始终不见好,怕是往后都如此了……一念于此,她便悲从心来,也不知多少回泪湿枕巾睡难眠,儿子,才是娘的心头肉啊。
幸好,惟儿痴倒是痴,却是记得她这个做母亲的好的。也幸好,惟儿还有牛冲这个好友。
李杜氏这般胡乱想着,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天色已暗,仍未见李惟,招了招手,唤过侍婢:“染墨,去厨房瞧瞧晚膳好了没,还有看看大郎在作甚?”
染墨应了声,走出屋去,不一会儿转了回来,脸色有些奇怪,嗫嚅着说:“大郎在厨房……烹制晚膳……”
“还在厨房啊……”李杜氏忽然一惊,站起身来,手中的蒲扇都险些丢落:“你说什么?惟儿在烹制晚膳?”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脸色变了几变,口中喃喃道:“君子远庖厨啊,这个痴儿,几时又会厨艺了……”
杜家虽非书香世家,但祖上通过科举入仕,之后便一直重视读书,门下子弟都研读过诗书,李杜氏也是能断文识字的,却是理解有误了——
君子远包厨,是说但凡有血气的东西你都不要去杀它,推崇的是不忍之心,让君子不要造杀孽。是孟子劝诫齐宣王实行仁术。
出自战国时期的《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
很多人一直错解了孟子“君子远庖厨”这句名言,误以为做大事的君子和堂堂男子汉应该远离厨房,而女人才是厨房的主人。
其实孟子的原话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这是他对齐宣王不忍心杀牛的评价。
把“君子远庖厨”作为仁慈的品德加以提倡,这倒也是符合孟子的原意的。
“罢了,罢了……”她慢慢的坐了回去,叹道:“只要他欢喜,由得他去吧。”也是啊,都这般模样了,早离了读书这条路,是否远庖厨又有甚打紧的?这才是无条件的母爱,光辉熠熠。
哎,惟儿未得癔症前甚是聪明,颇有神童之姿,只道日后能走科举仕途,谁曾晓……
潜心读书,通过科举鱼跃龙门,虽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大有可能摔的头破血流,但再难再痛都是值得的。
烈祖李昪建国,极为重视贡举,升元初便开明经、三传、三礼、明法、童子诸科,以择人才入朝辅政;升元六年始开进士科,取袁州宜春李征古等进士及第;今年二月,江文蔚知贡举,放进士庐陵王克正等三人。
五代诸国,独江南文物为盛。虽每岁举科取人甚少,较之中原虽有不如,但兵乱之际,偏方小国贡举废坠,江南已算是文风鼎盛之所了。
取士少,亦有缘由。升元建国以来,言事遇合,即随材进用。今岁贡举进士科只取三人,圣上问主考官江文蔚:“卿知举取士,孰与北朝?”江文蔚日答:“北朝公荐、私谒参半,臣一以至公取才。”什么意思呢?是说他江文蔚一心为公取才,绝不夹杂半分私心。妥妥的得罪人的节奏。
随材进用,略显随意,亦属无奈,南唐地域广袤,但除了江南一地,并无太多富庶之地。饱暖思**,寒门无士子。读书,读的是家底。
自汉以降,汉代,士人特重士名(即人格名望、风骨气节及学识才能),一旦成为名士,功利官位会接踵而至,故士人或着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恪守封建纲常名教;或浮华交游,广结朋党,相互吹嘘,以沽名钓誉。魏晋时期,九品中正制确立,品评士人之权收归政府。凡由中正品评者,皆据其德行才能、家族阀阅而给予不同品第(乡品),然后授予各种官职。至南北朝士族渐衰,李唐则多方打压,及至唐末已趋消亡。
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山东、江左、关中、伐北几大士族集团与王权共治天下,风光无限,寒门庶族鲜有问政朝事者。其根由在于读书耗时耗财,寻常人家几无能为供养学子。
自隋唐以来,废除“九品中正制”,代以贡举开科举士,寒门学子始有跃龙门之势。
而江南之地,文风日盛乃得益于“衣冠南渡”——
西晋晋怀帝、晋愍帝时期中原地区大规模战争不断,内徙的周边部族相继建立君主制政权,强大起来威胁到西晋政权,并最终酿成永嘉之祸,中央朝廷受到威胁,晋建武年间,晋元帝率中原汉族臣民从京师洛阳南渡,史称“永嘉之乱,衣冠南渡”,这是中原汉人第一次大规模南迁;
唐安禄山,史思明,起兵反对唐王朝,史称“安史之乱”,这次叛乱是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彼时,大量中原人口向南方迁徒,一定程度上造就了江南的经济和人文基础。
两次“衣冠南渡”,江南益发昌盛。
而唐乱时的南迁中,北方士人如韩熙载、常梦锡、马仁裕、王彦铸、高越、高远、江文蔚等纷纷投靠徐知诰(即南唐烈祖),为其最终建立南唐立下了汗马功劳。
李昪尝到了士人辅政的甜头,自然益发看重科举,办太学,办书院,大有“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之政。
读书,虽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一定是最实惠之路。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于李杜氏,儿子若是能考取功名,自然是最最好的事情;若不能,也无甚大碍。只要李惟是快乐的,她便快乐。
所以,听说李惟在烹制晚膳,纵然是胡闹,也由得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