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氏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自己这个儿子了。
大郎,居然真的懂膳食之道呢。
烹调技法据《齐民要术》记载,当时的烹调有齑、鳆、脯腊、羹肤肤、蒸、煎消、菹绿(泡酸菜)、炙、奥糟苞、饧脯等大类;每大类又有若干小类,合计近百种,这是一大进步。特别是在铁刀、铁锅、大炉灶、优质煤、众多植物油等五大要素激活下,油烹法颖脱而出。
是的,此时已有了炒菜。但因为产铁量低,且有“盐铁法”,国家进行盐铁专卖,个人不得贩卖盐铁,铁器较为匮乏,铁锅属于奢侈品,只是少部分王公贵族使用,寻常人家是用不了的。炒菜这种烹调技法尚未普及,多以蒸煮炙烤为主。
江南盛产虾蟹,隋唐时期,苏州产的“蜜蟹”、“糟蟹”、“糖蟹”堪称一绝,全是朝廷的贡品。如蜜蟹的制法:盐水略煮,才色变便捞起。劈开,留全壳。螯脚出肉,股剁作小块。先将上件排在壳内,以蜜少许入鸡蛋内搅匀浇遍,次以膏腴铺鸡蛋上蒸之。鸡蛋才干凝便啖,不可蒸过。橙齑,醋供。
然而,仆从摆上几案的菜式尽是李杜氏见所未见的。
嗅着阵阵诱人的香味,不由令人食指大动,她竟是暗暗咽了口唾液,有些赧然:“惟儿,此般美肴……都是你炮制的吗?有甚说法?”
李惟点点头,搛了颗丸子:“此物姑且唤作‘蟹丸’吧,嗯,做法不复杂取螃蟹肉,加姜末、蛋清等调料,放入竹筒内蒸熟即可。母亲请用,味道还不错的。”
“此为‘洗手蟹’,愈发简单了,取活螃蟹洗净,加盐、酒、生姜、橙皮、花椒等调料腌渍而成,洗洗手就能吃。”
“这个就麻烦些……剔取螃蟹肉装入掏空的橙子中,入甑中,用酒、醋、水蒸熟。再配以盐、醋蘸食。嗯,唤作‘蟹酿橙’。”
“此乃虾米……蒸曝去壳,谓之虾米,食以姜、醋,味道尚可……”。
“这个便唤作‘蒜蓉开背虾’吧……”
李杜氏听着李惟漫不经心的说辞,又听他并不满意的说“今日食材不足先这样吧”,心中突突直跳:“这真是我的惟儿吗?”又见牛冲一声不吭的埋头猛吃,虽是一人一几分食,仍是被成功的挑起了食欲,缕缕菜香自鼻翼渗入,真真是不知有多少年未曾如此馋虫蠢动了,一时也顾不得细想,舀了颗蟹丸轻轻咬了一口,眉头微微一皱,瞬即舒展开来,又咬一口……
她这一开吃,便再无法停歇,直到几桌上放置的数道菜肴只剩下一小半,米饭却是没怎么动的。幸好乘菜的都是碟盘,份量并不多,饶是如此,也觉腹中发涨,实在是远超了她平素的食量的。
这时,牛冲面前的食物已被他风卷残云般的一扫而光,摸了摸肚皮,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没忘了给好哥们点赞:“好吃,惟哥儿,你可以去‘一品鲜’掌大勺。”
“一品鲜”是如皋城最大的酒楼,远近闻名。
“那可不成哦……”李惟放下竹箸,他倒是吃的不快,呃,美食是用来享用的,而不仅仅为了裹腹:“烹饪是门大技艺,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何解?意思是说,治理大国应该象烹小鱼一样小心、动作轻,烹小鱼一不小心动作一大就会把鱼弄烂,治理大国也应该一样,统治者不要三天两头搞什么运动,不要动不动去折腾老百姓,不要轻易干涉老百姓的生活,这样国家才能搞好……呃,跑偏了……我的意思是,烹饪之道绝非想当然。当然,那些个美食家就免谈了,纸上谈兵谁不会呀。至于我呢,偶尔为之倒是乐事,天天油醺烟绕的就免了。好了,搞定收工,染墨,打扫残局这么光荣而伟大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染墨是李惟的侍婢,名儿很是沾了书香气息,只是李家大郎的癔症时常发作,哪能真正读得进书去,倒是连累了小婢整日介与锅碗瓢盆打交道,却也训练成了家务好手,麻利着呢。
用完晚膳,牛冲自行回家,与李惟相邀哪日得闲再去海堤抓蟹捕鱼,实是惦记上了惟哥儿的精湛厨艺呢,倒是晓得拐弯抹角,谁能说他呆笨?
母子二人照例在膳后饮两盏茶消食,顺便闲聊几句。
茶叶是苏州碧螺春,煮井水冲泡,清香袭人。
“不羡黄金盏,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那世的李惟便极为嗜茶,因为工作原因颇是得了些好茶叶,一有闲暇便坐在茶几前泡茶阅读。但饮了盏中这碧螺春,方觉那世的茶叶实在是不堪一提。
李杜氏没听清,问:“惟儿念的是何诗?”
“哦,是茶圣陆游的《六羡歌》……”李惟随口回了声,想起一个凄美的故事,便说道:“讲个关于碧螺春的故事给母亲听听吧……话在太湖的西洞庭山上住着一位勤劳、善良的孤女,名叫碧螺。碧螺生得美丽、聪慧,喜欢唱歌,且有一副圆润清亮的嗓子,她的歌声,如行云流水般的优美清脆,山乡里的人都喜欢听她唱歌。而与隔水相望的洞庭东山上,有一位青年渔民,名为阿祥。阿祥为人勇敢、正直,又乐于助人,在吴县洞庭东、西山一带方圆数十里的人们都很敬佩他。而碧螺姑娘那悠扬宛转的歌声,常常飘入正在太湖上打鱼的阿祥耳中,阿祥被碧螺的优美歌声所打动,于是默默地产生了倾慕之情,却无由相见……”
“……阿祥万没想到,自己得救了,却失去了美丽善良的碧螺,悲痛欲绝,遂与众乡邻将碧螺共葬于洞庭山上的茶树之下,为告慰碧螺的芳魂,于是就把这株奇异的茶树称之为碧螺茶……”
故事讲完,盏中茶也饮尽了,李惟正要唤染墨续茶,却听得她低声抽泣,抬眼望去,小妮子正抹眼泪呢,不由笑道:“染墨,你这是作甚?”
染墨呜咽着说:“大郎讲的故事叫人想哭。”
李杜氏亦是红了眼睛,说道:“惟儿哪听来这故事的,怪悲伤,娘心里也不好受。”
“书里看来的呗……”李惟随口寻了个藉由,心头暗想:“女人啊,果然多是感性的。曹某人说的对,女人就是水做的,眼泪想来就来。”
李杜氏看了儿子一眼,心下狐疑不定——自家儿郎自得癔症后,时常痴痴呆呆的,学堂自是没法去了,倒是从外面聘了西席在家中教导,读书写字也是有的,但收效甚微,只图心中慰藉罢了。但今儿个又是烹制晚膳,又是念诗讲故事的,难不成是智窍重开了?
一念于此,她心下一阵激动,随即又觉不太真实,勉强镇定心神,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又记起一事,问道:“染墨,大郎亲手烹制的膳肴可曾给西院送去?”
染墨拭干眼角的泪水,回道:“先前大郎吩咐过的,每一道菜都端了一盆去西院。”
李杜氏“哦”了声,眼睑低垂,不知在思忖何事。
李家宅邸占地十亩,分东、西两个庭院各三进,回廊画壁、天井假山,典型的园林式建筑。
李家人丁凋敝,早先主家唯有家主、主母及大郎三人,仆从侍婢及护院便有三十人之众。二郎李恒的出生,给李家凭添了几分生气,自那后李烨往西院二郎那边走的次数越来越多,东院这边旬日方住一两回。在旁人看来,东、西二房已无嫡庶之分,甚至是庶子李恒更为李烨喜爱,其母李叶氏亦是母因子贵。
《唐律疏议户婚律》规定:“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虽然唐律明令禁止“有妻更娶”,但在唐代的社会现实生活中,并嫡之风尤盛。虽然这种做法为官府默认,但是并不代表其合法,若有人因“有妻更娶”发生纠纷闹到官府,官府仍会依法处理。
南唐基本延袭唐律,婚律也一般无二,不允许二嫡并存。但法律归法律,事实上并非如此。如王毛仲,其妻已邑号国夫人,赐妻李氏又为国夫人;每入内朝谒,二夫人同承赐赉。又如安禄山,天宝六载,加御史夫人,封两妻唐氏段氏并为国夫人。又如安重荣,娶二妻,高祖因之,并加封爵……二妻并嫡,并不鲜见,民不举官不究而已。
嗯,李烨大抵也是存了此番心思的。
如此种种,李杜氏虽非妒妇,又怎能不心生怨艾?幸好还有李惟,母不嫌子痴,就算全世界都瞧不起李惟,她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儿子。
怨艾归怨艾,结发夫妻的情义却仍是在的,这个家的顶梁柱是李烨。一家子能和和睦睦的生活在一起,便是最简单的幸福了。
若是惟儿往后都似今天一般,那便好了,就算减寿十年也是成的。李杜氏正这般思忖着,屋外染墨禀话道:“郎君和二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