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终究还是了解了李家面临的困境,究其根由还是个“盐”字。
南唐产盐量大,海盐、井盐、湖盐等等,尤以淮南为最。早先比年丰稔、兵食有余。烈祖李昪的“息兵安民”国策,轻徭薄赋,劝课农桑,鼓励商业,旷土尽辟,桑柘满野,国以富强。但到了李璟当政,多用刀兵,且荒糜无度,重征徭赋,民间多有怨言。
国库日虚,皇帝与朝中衮衮诸公思来想去,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盐业,这其中亦是经过多般博弈方有了决断,毕竟牵涉到的利益关系太过重大,总得经过诸多谈判及私底下的交易才能平衡各方面的利益。
总之,多方蹉商后达成的统一意见是,不允许再有私人制盐,既有的私人盐场由朝廷出资回购——至于出资几何?绝不会乐观,盐商们大出血是必然的。
炎帝与黄帝为了争夺古代盛产池盐的山西解池,双方在阪泉打了三次大仗。最后,黄帝战胜了炎帝,炎帝的部族并入黄帝部族,黄帝取代炎帝成为华夏众部落的首领,此战号称“中华第一战”。后来的涿鹿之战,不仅使黄帝捍卫了盐池的支配权,巩固和扩大了势力范围,也使炎黄部族战胜蚩尤所统领的九黎族和夷苗二族的一部分,形成了汉族的基础。
在此之后,黄帝“邑于涿鹿之阿”,尧以平阳为都城,舜以蒲坂为都城,禹以安邑为都城,都在盐池附近,显然与保卫盐池重地有关。
黄巢在长安登上皇帝宝座,国号大齐。两年之后,他就被从皇帝宝座上赶下,不久即在山东泰安附近兵败自杀。
黄巢老家山东菏泽,三代都是私盐贩子。贩私盐在唐朝是死罪,但是利润奇高。作为私盐贩子,黄巢家里并不缺钱,所以在百姓因为吃不上饭而造反的时候,黄巢的造反更多的是一种借机获取更大利益的策略。
王仙芝原本也是贩私盐的。就是王仙芝和黄巢这两个私盐贩子,摧毁了维持了近三百年的大唐江山。
盐铁之事,关系国祚。
在这江南之地,朝廷若是有了决断,接下来必是雷霆手段,可不会以软刀子割肉。
当然,具体政策尚未出台,这期间有背景靠山者正可使用手段以求利益最大化。呃,是以求损失最小化。
这不,趁着新任盐铁转运使尚未就任,各种走后门托关系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李家盐场经这许多年的经营,赚了个盆满钵满,也疏通了不少关系。此次朝政剧变,势必要伤筋动骨。杜家亦如是。
那日,李烨、杜山河二人备下重礼寻托关系,却是失落而回。礼物倒是送出去了,还赔着笑请吃请喝,不想昔日往来紧密的那些个紧要关系户一个个搪塞推托,含糊其辞,该拿的照样拿,该办的一件不办。嗟乎兮,徒之奈何也。
“硕鼠,着实可恶。”在姊夫面前,杜山河心下愤懑,也顾不上养气了。
李烨也是怒不可遏:“这姓方的使的好手段,狼子心肠,趁火打劫、火中取栗的本事真真了得。”
“姓方的”便是首任如皋知县方诜。如皋临海,水路畅顺,漕运便利,更因海盐而富庶。此地为官自然油水多多,可别小瞧了这七品小官,挤破了头要来主政一隅的可非少数。方诜乃是因了其兄、泰州刺史方讷才谋得其职。
李家在如皋经营多年,自是通晓为商之道,少不得要伺候好主管官宦,方知县处颇是费了番心思打点,至少明面上是给予了方便。
然而,此次李、杜二人登门,方诜先是让他们坐了一个时辰的冷板凳,姗姗露面后多是敷衍言语,旁顾左右而言他。即便李、杜奉上不薄之礼,方诜仍表现的无动于衷。
二人无奈,唯有先行告退,并再三恳请方知县,言说晚上于城中某处定了桌酒席,万望明府君拔冗前往云云。
晚宴上,二人又不动声色的呈上礼物,拣了方诜爱听的说词小心伺奉着。
末了,方诜终于表态说,朝中不日便有专为盐政之圣旨诏下,取缔民盐私售之政势在必行,朝廷会以三成价格收购民间盐场……言及此处,方知县叹道,朝廷政令不可更抗,商家亦是难为也。接下来方是正菜,方某人很是不经意的言道,若是李、杜两家愿意,他可以四成价格收购盐场,也算是伸了援手帮了大忙。
可别小看这一成之利,两家名下数家盐场价值十余万贯,一成便是万贯有余,寻常人家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有这收入。问题的关键在于,李、杜两家名下虽也有田地庄园,盐场却是支柱产业,纵然朝廷要回购私人盐场,具体方案却是没有定数的,四成?他方诜上下嘴皮子一动,就平白数万贯入袋?这也忒黑了些吧。
只是,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朝廷政令一旦颁告便不可抗逆,但具体细则尚不可知,就这般便宜了那“硕鼠”,实在心有不甘。
至于其它的路子,似乎更是难行。这如皋县,自知县、县丞、县尉以下,尽是有背景靠山的,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
李烨花费心思才算勉强傍上了方诜这棵大树,不料对方竟是贪得无厌、心狠手辣之辈,一时间惶然无助,真真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挫败感。
关于盐政新令,在江南之地闹得沸沸扬扬,有人欢喜有人愁。
李惟并无刻意去了解其中秘辛,这等国家大事不可能是空穴来风,众多盐场主便是那待罪羔羊,免不了一番东奔西走,唯求尽量减轻损失罢了。
眼见着进了八月,天气渐渐凉爽下来,雨天也多了。
其实,在这方土地,雨季本就较长,烟雨江南嘛,似那苏州府,一年总有八个月是飘着雨的。
雨丝濛濛,便有别样的景致,撑柄黄油伞,不紧不慢的行走在青石小巷,便似穿越了千年时光荏苒,吟了一曲光阴赞歌。
盐场差不多都停了,人心惶惶的再勉强上工,根本无效率可言。盐民们的心情自是如那无根浮萍,飘渺着没个着落。
李惟却晓得,倒霉的只是那些个盐场主,盐民却是无恙的,技术人员嘛,吃香着呢。
他自到了这时空,有了这薪新的身份,代入感却不怎么强,如此倒显得无所事事了,整日介东游西逛的,惬意的很。
大黑牛无事可做,恰恰成了导游,陪着李惟将如皋周遭走了一遍。时下的如皋小城自是比不得那世的高楼林立,城里头亦无坊市之分,拢共七、八条街道,林林散散的百余家店铺,不消两个时辰便逛了一圈。所谓的风景名胜古迹更是不存在的,寺庙却有不少,除了定慧寺,同建于贞观年间的观音山寺及宝庆寺也较为知名,前者就在丁堰,后者在戈家堡。
让李惟惊喜望外的是,身高约有一米九的牛冲居然是个练家子。呃,武艺精湛。这个时代的武技,可非那世用于表演的武术套路,而是真正能打人的拳脚功夫。哦,眼下那个姓赵的也有十五、六岁了,不知有没有鼓捣出所谓的“太祖长拳”来。
李惟也有武侠梦啊,见牛冲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甚是羡慕,这可是现成的师父啊。
但“师父”瞧了瞧“徒儿”,呵呵一笑,表示并不是瞧不起李惟,而是习武这回事,得自幼打磨筋骨,急功近利不得,如今筋骨已成型,事倍而功半也。
李惟不管,反正就是要习武,练不成一流高手,二流、三流也成啊。
那就练呗,总不能手无缚鸡之力。
习武,看书,练字,日程满满,虽无什么娱乐活动,更无手机电脑,勉强可算充实。
隔三差五的还去拜访拜访常夫子。
江南崇文,能被尊称为“夫子”的自然是饱学大儒。
常梦钰的名声甚大,几不在其兄常梦锡之下。难得的是,他却非迂腐守旧、食古不化之人,很是开明通达,以其所言便是“治学者当博采众长方能百花竞放”。但其仍是孤傲的,具体表现为在官场不懂结党营私,君子党而不群,他是不屑与他人同流合污。
李惟很是敬重这么一位清流文人,身上毫无丝毫官僚气息,亦无半分前辈架子。
这一老一少,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放浪形骸的意思,却相交甚宜,亦师亦友。
常梦钰虽为大儒,却也非闭门造车之人,于天下事多知内情,关于盐政稍稍提点了几句。大抵的意思是,盐政改革势在必行,眼下的民营民销、民营官销、官营民销等模式皆要为官营官销取代,后续动作便会大力打击私盐贩子。但也不必太过紧张,朝廷不可能以低于市值太多的价格回收十点场,所谓“三成”乃是居心叵测之人的无稽之谈,切不可病急乱投医、中了别人的套。
“居心叵测之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爱女受惊,常夫子虽无甚动作,心里可记着呢。
这算是最好不过的消息,事实上李烨早有准备脱手盐场,如此只不过是提前动作罢了。煮盐虽然暴利,但正因蛋糕太大太香,觊觎者也多,趁早收手才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