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小满到,切上一碟猪头肉,炒上一盘青蚕豆,一碗黄酒伴我乐……”
“新彻瓦房三间亮堂堂,里头有三八二十四个造曲的郎,造的好曲,做得好酒,好酒不用高叉望,一年四季买独行……”
“高叉望”,即“酒望子”——酒肆以风筝为号,比酒旗还要高,还要远,是为“望子”。
“菜花黄,黄酒黄,自家酿酒自家尝。自幼尝得真酒味,一尝尝到九十九……”
白蒲原名蒲涛,建镇于东晋义熙七年,是古镇涛县涛县治所在地。建镇初期,四周里长着一种开白花的蒲草,乃有其名,诗情画意。
镇东首有一片建筑,红砖碧瓦,富丽堂皇,占地数十亩,便是杜宅了。
白蒲黄酒,天下闻名,更是皇家贡酒。
白蒲杜氏,几乎垄断了黄酒产业,自然也是皇商。
事实上,“皇商”誉在其外也,专贡皇家之物,岂能牟利?能保住成本便不错了。但,有这么个名头在,又何愁无法牟利?
杜家,早年酿酒发家,其所酿黄酒前唐天佑年间被选为皇家贡酒,历经三十余年终成大气候。所谓白蒲黄酒,等同于杜氏黄酒也。
泰州多盐商,富甲一方,白蒲杜氏却另辟蹊径,凭借皇商的名头攒下了偌大名号,也算是剑走偏锋了。
杜氏现今的族长叫杜威,但实际主事却是他的嫡长子杜华。
杜华,字山河,好文辞,颇有儒商之风,膝下其妹杜十娘,适丁堰李烨。
早些年,杜氏入股李家盐场,亦算是强强联合。杜氏资金周转不济时,李家多有帮衬,彼此往来甚密,不止是亲家,更是生意伙伴。
前几年杜氏撤出盐场,坊间传言乃是李、杜二家的合作有了龌龊,继而导致双方不和,呵呵……
两家倒是没出来“辟谣”,任由流言发酵、“坐实”。但李、杜真的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吗?
鸡蛋别放在一个筐里罢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双方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这么简单的道理,李烨与杜华二人岂会不知?
矛盾?
或许在今次飓风来袭风雨飘摇夜,李烨领着一众皂员敲开杜宅大门,便该烟消云散了。
李烨进入杜宅,偌大的客厅大门紧闭,内里烛光通明。小半个时辰后,大门吱呀打开,杜山河唤来管家,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不一会,杜府侧门开启,数十条身着雨具的人影冲进雨帘,向不同的方向散开。
这一夜,狂风怒号,暴雨倾盆。虽然每年都有飓风过境,但风力并不大,今次是如皋切身体会到了飓风的威力,及危力。
这是大自然造成危险的大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人类何其渺小。
也正是因为“百年不遇”,几乎无人意识到这是何等猖獗乃至不可抵挡的力量。
事后,经统计,本次飓风引发的洪涝、泥石流、山体滑坡等灾害共造成三千四百余间房屋坍塌、掩埋,几乎所有桥梁被冲垮,数万亩农田绝收……人员伤亡方面,除却数万受伤者,另有死亡、失踪人口共计两万四千五百余人……这份统计单只是笼统数据,真正伤亡的人员绝对更多。
一夜之间,数千个家庭痛失亲人,不下万人成为孤儿、孤老,甚至不乏全家罹难的。
次日,洪水尚未退尽,通往县城的路上,或三五成群,或瑀瑀独行,大多空着手茫然迈着艰难脚步前行的人随处可见。
城门口,刚收到县衙通令的兵卒如临大敌,举矛拔刀,驱赶着欲要进城的乡民。
如皋县富庶,平民百姓大多衣食无忧,小富大户不计其数,多有衣着光鲜者,但这日趟着泥污浊水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想要进城的人,个个目光呆滞,衣着褴褛,神色木然,低着头随着人流缓缓向城门处走去,仿似唯有进了城方能稍稍心安。
走在前头的乡民被守城兵卒拦了下来,眼神茫然,对于刀枪似乎并没有多大恐惧,想的是,今天怎么不让进城了?
后面的乡民并不知晓前头的事,仍是低着头往前走,不少人撞到前面的人,更后面的人再继续撞了上来……
一时间,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奇怪的是,被撞倒乃至被踩踏的人过了好一会才有所反应,凄声惨叫起来。又有亲友去搀扶摔倒者,但更多的是一弯腰便被人群挤倒……哭喊声,叫骂声,喝叱声,呼救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这样的场面,在如皋县城三座城门前皆有发生——
事后,据不完全统计,发生于如皋城门的踩踏事故共造成八十三死数百伤。
当然,踩踏事故的伤亡人数也一并计入飓风的直接伤害。如皋县衙,并不缺趋福避祸的官吏。
其时,乱起伊始,便有颇有眼力见的小校尉抹着冷汗向县衙飞奔而去——卧艹,这是要出大事啊!
后衙,方县令一惯的面沉如水,但熟悉他的人从他叩击椅背的节奏晓得,这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县令大人心乱了。
怎能不乱?
方诜想骂娘,太倒霉了有木有?真是千万匹草泥马在心头呼啸驰骋啊。
他方某人是个有大志问的人,自认有经天纬地之才,一直渴盼有施展才华的大舞台供自己演出。
但,他身上是被贴有标签的:方讷方拙言的胞弟。如此而已。
这种称谓原算不得什么,方家出了位主政一方的大官,祖上有德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自古如是。可他方诜熟读圣贤书,有傲气,有风骨,不甘附人骥尾,纵算这人是自己的兄长。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现实就是,他始终生活在兄长的光环(阴影)之下,无论怎么表现,别人口中的他只是“方刺史之弟”。
郁闷啊,憋屈啊,英雄无用武之地啊,诸如此类的牢骚咬噬着他。当然,他尚未愚蠢到将这些心事宣之于口。只待一鸣惊人……芙蓉万里潇湘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终于,他等到了如皋县令这个位置。正七品,不高的品衔,但高低是一县父母官,踏入政途的跳板,正可大展拳脚。
好吧,这一切还是仰仗了方刺史,否则哪能谋得此职。但这回他忽略了这个事实,满心想的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或者换作他不知道的一句霸言: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整个地球。
在如皋,他要求法出令从,他的策令必须无条件遵从、实施。“一言堂”,哼,一个掌控不了局面的主官绝对是个庸官,要的就是“拿捏”二字。县衙,必须是他方某人的县衙,绝不容有阳奉阴违者。
是以,当李烨不顾僭越之嫌的列举本次飓风可能带来的灾害时,他很是明确地表明了一件事情:如皋县,还轮不到你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指手画脚。
然后,他开始后悔了。不止后悔,还有畏惧。尤其是收到各乡里呈上来的灾害汇总,他真的是乱了……
时不予我呀,天要绝我呀,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要为此次灾害负担怎样的主官责任,另一面暗暗思忖该问责哪一位下属。
嗯,工房主事第一个逃不脱,不是桥梁都被冲毁了么,他工房主事何其渎职也……还有户房主事,农田尽毁,粮食绝收,损失惨重哪……至于自己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顶多也就是失察或识人不当之过吧……
哦,对了,还有那李烨,也是罪责难逃。何罪之有?想想。
吏房,掌管本县所属吏员的升迁调补、下委任状、县衙内考勤、登记本县进士举人、管理乡绅、丁忧及本县在外做官人员的出身、成分、任职等事宜。
妈蛋,好像很难把姓李的拉上贼……摊上罪责哪。不行,这事,没有也得有。一个盐商,在盐衙左右逢源呼风唤雨的,是要闹哪样?
还有,他家那个傻大郎,与伟哥儿不对付,自家儿子念叨好几回要动动他了……“李爱莲”?真真可笑,倒是县学那个迂腐老头很是器重此子,有些棘手。
李烨李显辉……方诜心烦意乱,三班六房的衙役皂吏几乎全撒出去打探消息、维持秩序了,情况很不妙,相当不好……
待听到城门外发生踩踏事故后,他霍然起身,又颓然坐了回去。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封闭城门不让乡民再涌入县城,是他下的指令,自然也该他承担罪责。
可……他觉得自己太冤枉了。这不是无奈之举么,县城才多大啊,今天城门一开,便有大批乡民如潮水般涌入,看看城里成何样了?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人,这……很容易滋生民乱之患哪。
如皋县凡一万八千余户,近十万人,此时涌入县城的怕有一小半了吧,莫非全县都受灾严重了?
方县令实在不敢细想。原本他还想着,飓风年年有,或许今次正好可以藉机奏请朝中多下拨些款项……但,这些念头已烟消云散了。关键时刻,他想到了兄长,手书一封交与亲信速速赶往府城面呈方讷,其中内容自不足为外人道。
这时,外面差役来报,李烨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