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十章 有匪君子(1 / 1)品涩居士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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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宴前一日,周哲携领全家前往拜访周宗。

周宗并未入住留守府,这二年因为身体之故,他已进入告老养生模式,只是二次请辞均未获谁,保大帝特许其挂留守之名在家养病,政务尽皆交与副留守冯延鲁。

站在城南螺蛳湾某住宅邸前,周哲沉默着。

此处是周家的老宅,他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少年,娶妻成家后便再没回来过。

老宅已不是原来的老宅,住在老宅里的人也走的走、离的离,终究竟是谁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唯有那棵槐树,虽已是初冬天寒,仍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葱茏的枝叶遮住阳光,投下一片浓浓的绿荫,只有几缕细碎的光线透过一片片椭圆形的小叶子的缝隙,投到地上,地面一片斑驳。

融雪成水,滴滴淌下,像是落在了岁月的年轮上,让往事幕幕回放。

父母的印象模糊久矣,幼失怙恃是幼年不幸,却没成为成长阴影,这自然是兄嫂之故。

理亦无所问,知己者阕砻。良驹识主,长兄若父。

对待庶弟,嫡兄是仁至义尽的。周宗从未待这个年幼廿余岁的弟弟有半分不好,反而因为自己年少时因战祸随家人尝尽了颠沛流离之苦而在父母去世后善待周哲。

原本,在周宗出人头地后,周家亦可以兄友弟恭的,却因为某些事闹到“从此萧郎是路人”之地步。

其实,二人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都谈不上是矛盾,归根结底还是所谓的“尊严”作祟。

尊严?周哲暗暗摇头,内心愧疚难当。

当初,年少轻狂,骄傲自负,总以为自己才智满满、不逊任何人,通晓经史子集,精擅诗词歌赋,假以时日必是天下名儒。每每出入文会雅集,定然是收取阿谀奉词无数,都道周明夫才情无双、誉满扬州、无愧于广陵年少第一人云云。这种场面上的迎奉之词听的多了,周哲便当了真,放言说此生只读圣贤书、他日定继孔圣路。

放飞自我的少年根本听不进兄长的谆谆教诲,时日一久,再加上不良之辈的恶意挑拨,周哲终于相信兄长那些意图点醒自己的话其实是压制自己,是不想有朝一日作为庶子的弟弟的风头压过了作为嫡子的哥哥而“乾坤颠倒”。终于,他愤然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宅自立门庭,誓要有番大作为。

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古往今来莫不如是。眼高手低的周哲脱离了兄长的束缚和光环,本想着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却忽然发现原先前簇后拥的自己一夜之间便成了孤家寡人。

说好的生死之交呢?说好的有匪君子呢?说好的马首是瞻甘为牛后呢?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他终究开始处处碰壁,圣贤书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当积蓄渐渐耗尽,当女儿呱呱坠地,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更重要的选择题成了单选题,他还是走上了自己最为不齿的商贾之路。文人的脊梁骨,大多时候承受不起生活之重。

他变了,在商场做不到如鱼得水,如吮鸡肋,却又弃之不得,自我安慰算是亦儒亦商,其实是四不像。但终究还是好面子的,宁死也不向周宗低头认错,也不对外透露自己与周宗的关系,时日一长,外人终究忘了他的这层身份,只把他看作是一个……笑话。

活的憋屈,纵然在商场混的算是小有成就,他也为有悖初心而怨愤,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一只鸵鸟,将脑袋深埋沙堆。甚至为了所谓的颜面,他几乎切断了与如皋李家的联系,不愿妻子回娘家丢了自己的脸。

面子啊,害人不浅,好面子的人永远不知道,面子这东西是自己挣来而不是别人给的,越在意别人的目光就活的越累,越卑微。

时过境迁,二十年后,他终于意识到当年周宗所言是何等情真意切,且切中要害。而且,他还隐隐知道,自己这么些年在商海摸爬滚打没有翻船溺毙,其实是有周宗在背后保驾护航的。至少,在江宁府,想往死里整他的人最终都未得逞。

当他明白这些,已是中年,周宗更垂垂老矣。他有意去和兄长道歉认错以释前嫌,却苦于没有契机。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李氏的四旬生辰宴席,成了转折点,周蓁蓁姊妹莅临崇文巷,当众认了他这个叔叔。

于大部分人而言,这绝对是爆炸性的大事件。于周哲而言,则是最最幸福的事情。

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沉甸甸的亲情让他热泪盈眶。

是时候了,是时候重返老宅兄弟再聚首。

这日,他穿上了最得体的衣裳,精心挑选了满轿礼物,领着全家人到了老宅。同行者还有李惟、杜静姝一干人等。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站在大槐树前,他思绪万千,往事不堪回首。

直到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才将他从往事的回忆当中拉了回来。

周蓁蓁牵着周菁菁跨出门槛,上前几步,盈盈一福:“娥皇(女英)见过叔父,欢迎叔父回家。”

“好,好好……”周哲瞬间泪目。

是啊,此处才是家,承载了无数回忆、魂牵梦萦的家,一别二十载的家。

穿过天井,便是大堂,周宗抄手静立,执意不用妾妇搀扶。

三丈之外,周哲低着头不敢去看周宗,停顿了一会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一丈外站定,慢慢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见到须发花白、身躯佝偻的周宗,深刻着岁月痕迹的皱纹布满了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庞,周哲忽然觉得鼻子一阵发酸,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哽咽着说了两个字:“兄长……”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尊亲。这一跪,既是心酸于二十年的至亲疏离,更是有愧于当初的年少狂悖。

他这一跪,周李氏及周聪、周慧等自是紧随其后。至于李惟等人倒有些难堪了,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幸好这一幕并没有持续多久。

之后,周哲便扶着周宗去了书房。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半个多时辰后,二人方结束了这场相隔二十年的会谈。

是夜,周家老宅灯火通明,欢乐的氛围感染着每一个人。

老宅虽大,但人丁不兴,许久没这般热闹过了。

让李惟觉得意外的是,在这螺蛳湾周家老宅,他还见到了一个熟人。

那女子着了一身深兰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梅花,用一条白色织锦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乌黑的秀发绾成如意髻,仅插了一梅花白玉簪。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优雅。脸上薄施粉黛,五官精致。

她坐于琴前,玉手轻挑银弦,拨动着,铮铮咚咚,,宛如天籁之音。

琴声婉啭间,歌声不疾不徐地穿插其中。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一曲唱罢,琴音、歌声犹在耳畔萦绕不散。

女子款款福了一福,眸光流转,独独在李惟身上停下:“李大郎君,别来无恙啊。”

众目睽睽之下,李惟摸了摸鼻子,略微有点尴尬:“蒹葭姑娘,好久不见。”

“倒也没有好久,李爱莲竟还记得小女子,幸之甚矣。”这女子便是海陵“绿波馆”的蒹葭。

李惟对蒹葭有几分好感,一是此女虽出身青楼,却以素颜示人,恰好对了他厌恶浓妆艳抹的脾性;而且这位头牌清倌虽称得上是泰州的花魁,却不清高孤傲,待人接物很是自然大方,当日伊从侍婢敛秋手中“夺”了李惟的词稿,却也给予了相应的回报,将对方调到了自己身边差遣,至少在“绿波馆”是不会再被人欺压凌辱的。这在青楼这个行当,绝对是股清流。

之后风雨成灾,伊登高一呼,率先捐银五千两,因而赢得“义伎”美誉。

至于其为自己赎身,更是出人意料。其时伊声名正隆,真真是日进斗金,坊间更传闻某某名贵欲为其赎身纳为妾室,却被伊拒绝。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青楼又何尝不如是?

纵然是头牌、花魁又如何?年青时风光无限、恩客盈门,忽忽数年便人老珠黄、无人问津。

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蒹葭能为自己赎身,一是赚够了赎金,更重要的是她在坊间名气大、名声佳,且有如常梦钰这般名士为她撑腰站台,“绿波馆”不好为难她,干脆表现的大度些,给了她并敛秋、紫萝二婢自由之身,算是有情有义的佳话美谈。

至于伊主婢三人来扬州,李惟事后才知晓其中原委。

原来伊本是广陵人士,年幼时因家境困顿无以为继,父母根本无力养活膝下数个儿女,唯有狠心将她卖给楼子,至少也能活命。

十三年后伊凭着仅存的依稀记忆重回家乡觅亲,家却不在了,父母家人不知去向。据邻里老者回忆说,大约十年前,她的几个兄弟姐妹纷纷或因病或因饥饿死去,父母带着最年幼的弟弟外出逃荒,以期能有一条活路。十年了,两间土屋早已倒塌,却无一人回来。

伤痛过后,伊茫然不知何去何从。恰在这时,周蓁蓁找上门来,言道要聘她为琴师学技。三天前,她们主婢方住进了周府。

李惟此时并不知其中曲折故事,见到伊,心下却是有些许喜悦的。对于这么一个洁身自好的女子,在钦佩之余,好感自是有的。

只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很是暧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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