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竟然成了周蓁蓁的琴师,的确让李惟感到意外。这世界太小,某些事翻来覆去会回到原点,某些人兜兜转转又会再次遇上。
乐器方面,他是个门外汉,连初窥门径也谈不上,周蓁蓁喜琵琶琴瑟他是知晓的,但却聘了蒹葭多师,果然还是术业有专攻啊。
螺蛳湾的这场久别重聚,算是让周宗、周哲兄弟俩解开了心结,或者说是让周哲彻底放下了心事。两家约了明日崇文巷再叙,周哲等便先打道回府,李惟却被留了下来。
是夜,螺蛳湾周府还来了位不速之客——江都副留守冯延鲁。
对于冯叔文,李惟表示……呵呵。这绝对是个人才啊,向世人生动的解释了什么叫“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人主政实在糟糕,做农夫倒是极其合格,坑挖的好啊,但却是一直在给自己挖坑,直到掉在坑里出不来为止。
江都二把手拜访一把手,倒也正常不过,毕竟周宗仍是名义上的主官,但此间主人将自己也留了下来又是几个意思?李惟不明白。
仅凭五官样貌,冯延鲁绝对比周宗更像高官爵要,相貌堂堂,儒雅而不失威严,脸上时常带着微笑,给人一种运筹帷幄、智珠在握的仰视感。
周宗却迥然不同,不认识他的人只会以为这是个脾性随和的富家翁。
江都府的主副官,极少双双出现在公众场合,给人二者不合之感。今夜冯延鲁登门造访,实不多见。
见到李惟,冯延鲁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诧异,随即笑眯眯地说道:“谢灵运尝云:‘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奇才敏捷,安有继之?’李大郎君才华横溢,一阙《水调歌头》技惊四座,开豪放之词风。钟嵘《诗品》评曹子建诗文‘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某观李爱莲也不遑多让,必可名垂青史也。”
这一通怒赞,居然让李惟汗颜不已,唯有诚惶诚恐:“大人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冯延鲁压了压手:“你若不敢当,何人敢当?少年人意气风发,不必太过自谦。”
他又饶有兴致地问清李惟的年龄、可否婚配,说道:“舞象之年哪,出名得趁早,李爱莲才貌双全,定然是赢得不少小娘子的青睐芳心的。”
李惟样貌俊秀,“才貌双全”四字用在他身上并无违和感。
但这成语明明是形容女性的好不好,他忍不住暗暗吐槽。
周宗老神在在,对冯延鲁的意有所指只当未闻。
冯延鲁点到即止,扯开了话题:“今岁圣上开科取士,江君章只放进三人。不过,江侍郎素以严苛闻名,此举倒不奇怪。”顿了顿,他叹惜道:“据闻,江君章主持罢科举,便染疾在身,这数月一直卧病在床,身子已是大不好了,年方五旬余,真是……”摇了摇头,唏嘘不已。
江文蔚,字君章,建阳人,五代后唐长兴二年进士。因明宗李嗣源谋杀第二子从容及权臣安重诲事件受牵连,南逃投奔李昪,任宣州观察判官。不久南唐建国,文蔚任中书舍人。江文尉耿直不阿,名震江东。当今皇帝思念他刚介有为,复召授营田副使,又升迁卫尉卿,提为右谏议大夫、礼部侍郎,与徐铉同掌词命。
其博学多才,尤工词赋,其作多承六朝遗风,与高越齐名,时称:“江高”。
嗯,江都府学学正江文茂便是其胞弟。
江侍郎居然病危了?冯延鲁当着李惟的面说及此事是何用意?
“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用,女为悦己容。江君章年三十而投先帝,廿余年来兢兢业业、克己为公,为国抡才、为民请命,纵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也在所不惜,有此良吏能臣,实乃我唐国之幸……”周宗叹息一声,道:“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他日世人评说江君章,必以前者居之也。”
“周大人所言极是,江侍郎乃吾辈楷模也。”冯延鲁附和两句,情真意切。
啜了口茶水,沉默了片刻,他慢慢说道:“不过,圣上虽准了江大人的辞呈,这礼部侍郎可是空悬半年余,此职兹事体大,一直空缺似有不妥。上月家兄在圣前荐举了江文茂、常梦钰、冯延吉三人以备圣躬决断,周老以为如何?”
周宗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如饮甘露,半晌方说道:“常梦钰如闲云野鹤,志不在仕途。江文茂治学倒是了得,资历略有不足。此三人,仔细说来,还是冯延吉较为合适。”
冯延吉不置可否,忽而笑笑,说道:“听说周老的侄子在府学求学,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均有所得,来年开科定是榜上有名的……”又转向李惟:“李大郎君定是状元之才。周老这两个子侄辈可真不错,家门传承哪。”
卧艹,太能牵强附会了吧。李惟实在想给冯延鲁奉上一记卫生眼,什么就“子侄辈”了?好吧,沾亲带故的,勉强说得通,只是怎么这么别扭呢?
这就是官场文化啊,充斥着种种利益交换,若非李惟前世在这圈子呆过,还真会听得云里雾里。呵呵,所谓冯延巳推荐三人,最终目的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推冯延吉上位。啧啧,冯氏一门三兄弟,尽为朝廷大员,真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哪。举贤不避亲嘛,这一招以退为进倒是娴熟的很。满满的套路啊。
当然,交易嘛,有付出才有收获。可以确定的是,来年若是开科,李惟及周聪是必中的。
冯延鲁言语隐晦,只当李惟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读书人哪里听得懂其中关节利害。
李惟呢,自然也是完美配合,心下明白来年是没有科举的,也是神游太虚,默不作声。
但显然周宗不打算让李惟置身事外,漫不经心的说:“昨日李小哥言称我唐国与北周必有一战,且有覆国之虞,不知冯大人作何想?”
冯延鲁愣了愣,望李惟一眼,眉头微蹙:“李大郎君何出此言?”
李惟顿时目瞪口呆,说好的“只入我耳”呢?要不要这么出尔反尔呢?真真是无语了,唯期期艾艾地道:“此非小子妄语,实是梦中……老人所言……”
“荒诞不经……子不语乱力怪神,梦中之事怎可当真。”冯延鲁义正言辞的训斥一番,道:“当今乱世,天下分崩,大小十余国,我唐国与契丹交好,以御北周。深受腹背受敌之患,他北周还敢南侵不成?依某愚见,我唐国灭闽析延平、剑浦、富沙三县设置剑州。又于去年十月发兵灭楚,除南部数州为南汉乘机占有外,楚地全归我唐国。时下正是兵强马壮、挟大胜之威,他北周除非得了失心疯方敢南犯。纵观时下,当以平衡为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必将一败涂地也。”
赵括纸上谈兵,头头是道,咱冯延鲁大人不让其专美于前呀,他难道忘了保大五年的那场惨败了吗?“……孟坚战死,诸军遂大溃,死者万计,委军实戎器数十万。国帑为之虚耗……”因其错误军令而丧命的数以万计的军士怕还是阴魂未散的吧。
李惟还是没忍住,反驳道:“述圣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乃为中庸之道,是为平衡。此语放诸国与国间亦是正理,但定是在和平盛世。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乃至魏晋隋唐,终究盛极而衰,朝代更迭。
然乱世用平衡之道,无异于与虎谋皮。北周、西蜀、吴越、南汉、北汉,孰友孰敌?便是千里之外的契丹,当真是铁打不动的盟国?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发愤图强,终苦尽甘来灭楚兴国。他北周又何尝不是秣马厉兵蓄势待发?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世事无绝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
他终究是没管住嘴,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通。
冯延鲁听的眉头直皱,脸色极为不豫,但李惟所言似乎不无道理,他一时间不知如何驳斥。
周宗面无微澜,静静的听李惟说完,方缓缓地放下茶盅,慢悠悠的说道:“北周来犯这种事,老夫不敢断其有无。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未雨绸缪,做好准备以防不测……不会有错。”
周宗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言语间终究是偏向李惟,这大概也是他为何唤李惟前来书房之故。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在他这种高度,总会考虑的周全些。虽然身体不允许他过多地主持政务,但藉机提醒提醒冯延鲁还是有必要的。
冯延鲁显然没有真的听进,语气有些着急:“北周来犯……太过危言耸听,若是传了出去,恐民心不宁哪。”
果然还是以为可高枕无忧的人多些,那日吕岩便是这般想法,李惟暗自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