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是不断灌气的气球,膨胀到一定程度时,“嘭”,炸裂。
时下的南唐,大概九成人是处于膨胀暴走边缘的——我骄傲,我自豪!
这实在是大势所向。
但李惟知道,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盛世只是假象,是美丽的泡沫,一戳就破。
开国皇帝李昪算是偷取了杨行密和徐温的天下,坐享了偌大的疆域,其擅长处理内政,国力大大增强,成为了南方最为强大的国家。
但李昪同样明白自己的短板就是军事,指挥能力很差,完全没有开拓疆土统一南方的野心,愿望就是守住自己的国土。
继位称帝的李璟倒是有开疆扩土的野心,但可悲的是他同样没有相匹配的能力。李璟在位时是南唐国力最为强大的时候,他先后试图趁乱吞并福建和楚国,但无奈他的军事能力和用人能力实在太差。
李璟进攻闽国的最终结局是吴越控制了最富裕的福州,而南唐仅得到贫瘠的建汀两州。而进攻楚国的结局更惨,自己分文未得却白便宜了刘言。
李昪在位时,南唐朝廷还算的上是清明。但李璟比他父亲差的实在太多,五代十国的各个国家中,南唐的政党党争最为激烈,朝廷中官员不是想着怎么造福百姓,而是挖空心思想着怎么站队。
朝廷上的官员互相攻讦,而李璟还重用平庸无能的官员。南唐灭闽的笑话就是陈觉和查文徽一手造成的,而李璟不但不惩罚两人,却还重用他们。南唐的衰弱也就是无法避免的了。
虽然南唐在李璟时期闹了几次军事上的笑话,但南唐的国力依然是南方中最强大的,只要李璟能够及时回头,理论上依然是有着统一南方的实力的。但历史就是这么残酷,给你的机会不抓住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等到后周世宗柴荣强势崛起,李璟那点功夫在柴荣面前便不值一提了。
后周雄据中原地区,有着强大的步兵与骑兵,而南唐处于南方,只有步兵,没有骑兵,但是南唐水军天下第一。
南唐的国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位于长江以北,一部分位于长江以南。
后周若是来犯,必以水战为主。淮河以南,水网交错,南唐的很多城池之间便利用河道沟通联系。有强大的水军作为后盾,在南唐看来,北周以骑兵强大闻名,水军则处于绝对劣势,绝无丁点可能是南唐水军的对手。
但作为南唐的宿敌——吴越国,则被选择性忽略了。
吴越国位于江苏浙江一代,这一带的人们自小熟悉水性,因而吴水军亦很强大。再者言,吴越国与南唐经常交战,互相知道对方优缺点。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北周、吴越一旦联手,南唐能敌否?
李惟太清楚原本的历史轨迹,却没法成为“先知”。毕竟,袁天罡、李淳风之流,千年难遇,万里无一。
但总得说(做)些什么,就算为了周蓁蓁、周菁菁姊妹及那个当自己是朋友的李从嘉,他深吸一口气,望着周宗,说:“三天前,在‘归月舫’,有三个北方口音的人,周老可以派人去查一查,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那三个北方人?”周宗眉头微挑:“李小哥何出此言?”
“直觉罢了,感觉那三人不是普通人。或许……是北面的奸细……”李惟揉揉脑门,说的有些艰难。
他总不能说,那个叫赵炅的其实叫赵匡义,有个哥哥叫赵匡胤,是北周东西班行首、滑州副指挥使,颇受皇帝郭威器重;
而贾琰贾季华,则是晋中书舍人、给事中贾纬之子,以先世而授临淄、雍丘的主簿,历任澧州的通判,日后会成为开封府的推官、左赞善大夫、左正议大夫、枢密直学士、三司副使;
至于赵炅唤作“姐夫”的魁梧青年,应当叫作高怀德,字藏用,常山真定人,后唐中军都指挥使高思继之孙,后周天平节度使、齐王高行周之子。日后他会历任殿前副都点检、忠武军节度、检校太尉、归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侍中、检校太师、武胜军节度使、冀国公……从这一连串的官职不难看出,这绝对是个牛人。而三年后的北周攻南唐之战,这位大牛人更是勇冠三军,立下赫赫战功,给南唐沉重打击,明清思想家王夫之评曰“夫石守信、高怀德之流,非有韩、彭倔强之质也,分节旄,拥镇牙,非有齐秦百二,剖土君民之厚实也,谈笑尊豆,兵符立释,非有田承嗣、王武俊、李纳之跋扈而不可革也。使宋能优全故将,别建英贤,颠倒奔奏,星罗牙错,充实内地,树结边隅,一方溃茂,声援谷响,虽逮陵迟,取资百足。”
李惟是事后才想起“姐夫”的身份,随即后悔莫及,否则会说服李从嘉拿下这三人,而非容尔等扬长而去。
彼时,高怀德及时出现,救下了赵匡义,并击退(打伤)那日本忍者,当真是神勇无比、威风凛凛。
在“归月舫”闹事,并险些伤及贵人,若是寻常人,怕是早送些大牢了。但一来冲突双方都没有追究对方责任的意思,二来李从嘉等贵客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此间主人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气生财嘛。
至于那名日本忍者,其实并无太多人在意。唐国临海,航运发达,每有日本、高丽等异族人士前来,豢养异族以供驱使是上流贵族圈的时尚。
李惟却是警觉的,只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很不好。
完全是灯下黑呀,赵匡义一行南来,明显是间谍之旅,就这么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进出高级娱乐场所,且不惧引惹事端。如此有恃无恐,倚仗的又是什么?
此时,数个大国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大抵走的是合纵连横的外交路线,也算勉强维持了平衡,擦枪走火之事偶尔有之,大冲突倒是没有。
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派遣间谍、刺探军情的事大家都在做,心照不宣罢了。
李惟凭感觉说赵炅三人是奸细,虽然无凭无据,但也是空穴来风。
冯延鲁眯了眯眼睛,欲言又止。
江都府勾栏瓦舍众多,青楼行业红火,最知名的几家楼子里——“满袖招”和“归月舫”都是冯氏产业。这两家楼子走的是精品高端路线,在业内份属翘楚。“归月舫”里闹事,险些殃及李从嘉一行,他冯延鲁又怎会没收到消息?只是他令人追查那三人来历时,每每都戛然而止,好似他们与江都的方方面面都有联系,其中一条线索竟然还牵扯到了冯家。这还怎么往下查?湮灭线索才是当务之急。但这种事想完全盖起来是不大可能的,怕是已惊动了不少人了。
如周宗,虽然处于休隐状态,但也绝非耳目闭塞,想必也是知晓这事的。
果然,周宗说道:“那三人……不在扬州城了……”
他的语速很慢,像是每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来都经过深思熟虑。但这句话包含的信息却不小——他是知道“归月舫”的事的,也派了人去调查,说不定是要拿下赵匡义三人审查一番。但对方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扬州城,这又证明对方是有备而来,早就设定好了出城事宜。所以,“奸细”之说,细想还真非捕风捉影。
不经意地瞥了冯延鲁一眼,见对方若有所思,周宗仍是不疾不徐的说道:“老夫会给圣上上奏折,有些事啊是该早做准备……叔文,老夫这身子骨不济,已是风前残烛,这江都的事务可就得拜托你多费心了……”
冯延鲁忙道:“周老老当益壮,偶染微恙稍加将养便可,江都府可等着您坐镇呢……某非尸位素餐之徒,定当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周宗微微颔首:“如此甚好,甚好。”
李惟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便成了一枚棋子,心下多少有些怨气。这是被周宗当枪使了呀,藉此敲打死于安乐的冯延鲁。
显而易见的是,周宗并非恋栈之人。已是年近古稀之人,这一生风风雨雨的经历了太多,名利、权力、财富都到达了巅峰,唯一遗憾的只是膝下无儿,但也都看得通透了。安安稳稳的度过剩下的风烛残年,于他而言便足够了。只不过嘛,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万一他政治生涯末期执政的江都出了事,于他便是大污点。至少,他仍挂名在任时是不允许江都出乱子的。至于以后——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之所以借李惟的口提及此事,算是一点私心吧。周宗自觉眼光还是不错的,在他看来,李惟此子绝非池中物,有人中龙凤之气质,他日必成大事。沾亲带故的,又有忘年交之谊,推他一把又何妨?算结个善缘吧。
对于周宗的心思,李惟大抵是清楚的。棋子嘛,有时能成为棋子也不错,生逢乱世,谁又不是棋子。至少就目前而言,能成为周宗的棋子,实乃幸事。更何况,这老者并无恶意。
总之,江都之行,收获良多。于李惟,是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