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临近五月,天气逐渐炎热。
十年一度的修士大考已经结束,外门之中,前三甲被朝廷赐了客卿身份,魁首被青池剑仙周彤摘得,据说周彤受赏之时还有些忐忑,一来古杌甲太过贵重,二来这魁首来的太容易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周彤修为暂且不谈,运气是一等一的好,不过大道之上,福缘深厚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四月二十八这一天,在天灵宗数千弟子的惊呼声中,峰顶上方的云层被庞然大物撞开,一做流光溢彩的阁楼,凌空悬浮在天灵封的沧浪亭之前。
三层阁楼足有百丈方圆,如同修建在云海上的宫殿,下方铭刻有繁复纹路,道道流光汇聚中心又扩散开来,有白鹤在四周环绕,展翅带起阵阵劲风。
阁楼飞檐上悬挂有匾额,上刻有‘沉瑰’二字,楼内人影攒动,却看不真实。
沉瑰楼,是南屿州几只做仙家买卖的组织之一,性质与红花楼、晓书楼类似,并非修行宗门,势力却极为惊人,没人知道这几只商家背后的考山,是那一尊庞然大物。
这只是沉瑰楼中的一座,沉瑰楼在各大洲之间来往,运输各地天材地宝转取天价,运人只是其次,大玥为了让这座沉瑰楼改道来大玥,几乎掏空了近十年积攒的家底,目的,仅仅是为了让苏巧巧及时到达华钧洲。
苏巧巧换上了寻常女子的素色长裙,沿着阁楼放下的长桥走入其中,在桥上回首凝望许久。
就此一别,远行数十万里,家人、师父、朋友都将成为过去。
她要将天灵峰的点点滴滴,每一栋房舍,每一张面孔都记在心里,漫漫长生之路,这将是她唯一的慰济。
前二十年,她是名为苏巧巧的女子,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踏上这座桥后,心中便只能有道,再无其它。
尚带有少女青涩的脸颊上,无数情绪涌与心头,又被一一压了回去。
到最后,少女眉眼之间,只剩下安静,近乎死寂的安静。
赵闲身着白袍外罩青衫,衣着一丝不苟,安静站在沧浪亭内,看着即将原行的女子。
十九岁的青年,尚未经历过生离死别,难以说清此时感觉。
明明父母朋友都生活在这个世上,却永世不能相见,只能在极远处怀念,连书信也无法传回来。
阴阳之隔,至少还有座孤坟可以吊唁,苏巧巧这一走,却是连日后至亲生死都无法再知晓。只能在无数个春秋之中,暗自怀念与期盼,直到归来时,失落的那一天,真正成为了无牵挂的仙人。
赵闲心中五味杂陈,忽然觉得这天太高,地太大了些,普通人一辈子也没法将南屿洲走完。
天高海阔,距离恒古不变,想要在有限的时间里走的更远,除非..
在苏巧巧即将转身进入阁楼的瞬间,赵闲深吸了口气,朗声道:
“苏巧巧,早去早回。别人需要一百年,你走快一些,比所有人都快,总能赶回来。”
桥上女子身形猛顿,死寂的眼中,生出一丝希望,却又在转瞬后沉寂下去。
走的更快,谈何容易。
修行之道,本就是在陡峭上山峰上艰难攀爬,想要在大道之上飞奔,恐怕还没跑出两步,就已经从山崖上跌了下去。
赵闲看着女子的背影,大声道:“十年!你若没有回来,我就待苏伯父将你拎回来,至少在父母终老之时,你要见上一面。”
女子始终未回头,步伐坚定有力,没有片刻迟疑。
只是外人看不到的青涩脸颊上,已经满是泪水,努力抑制,却止不住。
天灵宗送别的众位长老,都是沉默不言,回身离去,唯有视苏巧巧如同亲生女儿的松玉芙,眼眶通红强忍住泪水。
修行之人,又有几人能够真正的无情无欲铁石心肠。
刻有‘沉瑰’玉牌的阁楼上,身着道袍的男子安静站立在廊道上,一条温顺的黑色蛟龙,如同小蛇环绕在他手臂上,气势内敛,却没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听见如同儿戏的言语,道袍男子淡淡开口:“年少轻狂,不知大道艰幸。”
这话已经很客气,廊道上观景的人数不少,几个衣着统一,同行前往各地的修士,皆是嗤笑出声:
“这不毛之地的人,果然见识短浅。”
“这地方叫大玥,区区千里方圆,也敢以大自居,我看着破地方,也就天灵宗那个宗主有些道行。”
“听说都快被另外两个小宗门蚕食干净,还想着往外送人,还是个最多元婴之姿的女娃,垂死挣扎。”
“所以才催着走快些,回来的晚就赶不上了。”
这些闲言碎语并未刻意遮掩,进入廊道的苏巧巧,自然听的一清二楚,从几人服装上,她认出了是南屿洲最东边归雁楼的人。
三宗五城十一楼之一,南屿洲真正的仙家豪门,楼主雁寒清,南屿洲最强十人之列。
苏巧巧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变化,只是安静的在管事带领下,进了自己的屋子。
衣袖下的小手攥的很紧,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她不仅要走的更高,走的更快,还不能结仇,甚至不能让人留下太多印象。
修行路上,她只能无声无息的前行,在时机成熟之时无声无息的回来。
与任何一个仙家宗门结仇,大玥国都承受不起。
她得忍着,哪怕受辱死在路上,也只能自己承受,不能给大玥带来丝毫的后患。
肩上的担子,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没人会喜欢这种感觉,但大玥国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
时至正午。
沉瑰楼已经消失在云海,只有松玉芙还留在沧浪亭,遥遥远望北方。
道一殿前九千石阶前,换上一袭青衫的赵闲,踏上了下山的道路。
腰间多了一款玉佩,碧绿通透,名为乘风,刻有‘孤帆逐日’的图案,寓意来日方长,乘风破浪。
玉佩是松玉芙给的,属于玲珑阁,有三尺方圆的空间可以存放物品,价值不菲。
离上山才过去十几天,这么快离开,出乎主仆二人的意料。
小寒心中欢喜要多一些,天灵宗作为修行之地,人再多也显得冷清,从小在祁安县长大的小丫头,还是喜欢市井间热闹的气氛。
石阶长达九千九百九,一步步走下去,要花很长的时间,小寒自然还是被赵闲背着。
长刀绑在小寒背后,她抓着自家少爷的后背衣服,犹犹豫豫的开口:
“少爷,我们算不算被逐出师门?小寒在书上看过,武林门派内表现不好的弟子,会被赶出去,和我们的情况一模一样。”
赵闲心思全在玲珑阁上,闻言回过神,坚定的摇摇头:“不算!少爷我根本就没入天灵宗,何来逐出一说。咋们这种情况,应该叫被宗门拒收遣返。”
小寒丫头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却又觉得不对劲,蹙眉道:“听起来,还不如被逐出师门呢。”
当然,这只是主仆二人的玩笑话。此次下山,是进入黑羽卫历练。
赵闲有三境修士的实力,却没有三境修士的心境,杀伐不果断,很容易因为过多的仁慈吃大亏。
想要改变也很简单,多杀些人,或者多被人杀几次,自然就会变得心若磐石,这种方法对一般修士,很有用的。
穿过山腰的云海,遥遥可以看到繁花似锦的大玥京城。
小寒丫头手搭凉棚,仔细的看了一会,笑眯眯的小声道:“少爷,马上可以看到洛儿姐姐了?”
想起那个一身月白色衣裙的动人女子,赵闲露出一抹微笑,偏头轻声道:“是啊,说不定还能遇到李夏,他去年春闱若是考的不错,应该还留在东华城。”
小寒早将那个倒霉书生忘在脑后,只是低着头,喃喃自语:“洛儿姐姐人好,就是出身差了些,做不了正妻的。苏姐姐和少爷才是门当户对,可惜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赵闲笑容微僵,有些无可奈何的摇头:“小寒你再这样,等去了东华城,少爷我随便找个人家把你嫁了。”
小寒那里肯相信,抱住自己少爷的脖子,得意洋洋的道:“少爷说的不算,夫人不答应,少爷没辙。”
已经十五岁的少女,身体发育逐渐成熟,胸口紧绷绷的,显得衣服有些小了。
赵闲满脸无奈,暗道这妮子越来越不听话,都敢顶嘴了。他皱眉佯怒道,“老实点,再不守规矩下来自己走。”
小寒偷偷嘟了嘟嘴,装作很怕的样子,嗯了一声。
两人在白玉道上说说笑笑,走过了山下的‘九一’牌坊楼。
眼前景色突变,回到了位于白杨树林间的小湖上。
进山时赵闲以为要呆很久,骑乘的大黑马并没有拴,任由它自己寻找下一个主人。
到了无名湖畔,却发现大黑马依旧在哪里,旁边有人在哪里钓鱼,是天灵宗负责迎客的一位弟子。
想来这十几天马匹都被人照料着,并没有走失,连那些锅碗瓢盆都被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这倒省去不少麻烦,主仆二人翻身上马,前往大玥国的都城,东华,
跟了一路大铁锅小寒舍不得丢,说到了东华城用得上,免得再去跑一趟集市购买。
恰好赵闲的玲珑阁内只放了几样小东西,便收进了玲珑阁里。
也不知道天灵峰上的张玉道,知道留给未来嫡传的见面礼,被这富家公子这般糟蹋,是个什么心情。
与此同时。
东华城,杨楼街临近河畔的一栋独栋小楼内,琴声幽幽传出,小楼两旁绿柳成荫,环境优雅。
身着白色薄裙的南宫天洛,坐在沿河的露台前。
青葱玉指拂过长琴,低声吟唱来自异域的歌谣。
“寻寻觅觅千里路,懵懵懂懂悟长生。归来,归来,旧楼红妆生白发,高堂空盼成故人。归去,归去,青丝依旧望皓首,君在楼前已不识...”
词曲幽幽,声音婉转,透着难以释怀的悲苍。
只是出自这位名满京城的花魁口中,总会让人产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唱的再好听,也没有蕴含发自心底的感同身受,只是感慨罢了。
小屋之内,多是女子闺阁寻常物件,相比是南宫天洛常住的地方。
略有不同的是,窗边书案上,放着一副山水长卷。
淡墨勾勒的画中云海,随着楼外清风拂过,如同实质般变幻无常。
画卷山河湖海之间,小若米粒的奇花异木栩栩如生。
有的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在画卷上木秀于林,生机勃发。
有的,只是春天里的种子,刚刚抽出第一抹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