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洪二十二年五月初二。

自祁安县出门游历寻仙的青年，在东华城停下了脚步，换上黑羽卫的黑色衣袍，开始对自身心境的历练。

清晨，天空刚露出鱼肚白。

这个时刻，是东华城街上行人最少的时刻，通宵达旦的人刚刚睡去，按时作息的人尚未起来。

赵闲骑着黑色骏马，在夏日的清晨，前往典魁司衙署。

黑羽卫的盔甲手弩，只有出城行事的时候装配，寻常时候，只穿着秀有飞鹰的黑色常服，头带缠棕帽，脖子上有黑巾，用于执行任务时拉起遮住面容。

修行中人手段百出，铤而走险的人不在少数，黑羽卫中的人大多有家室，没人愿意因为得罪修士而牵连家人。

蒙面黑巾也是黑羽卫发生过几起报复的案例，朝廷后来给加上的。

也是因此，黑羽卫被大玥修士称作黑无常、索命鬼。只要黑羽卫蒙着面找上门，基本上再难见到明天的太阳，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

对于大玥修士而言，黑羽卫就是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又恨又怕，却无可奈何。

典魁司位于南城久安坊，赵闲在天空露出第一抹晨光时到达此处。

衙署大门尚未打开，门外已经聚集二十余个同样打扮的黑羽卫，坐在街边馄饨摊上，三三两两交谈着最近城中动静。

以赵闲目前的修为，可以看出这些人全部都是三境修士，连身上散发的气势都差不多，如同一个模板刻出来的，较之正常三境武修根基不够稳，实力却货真价实。

与修行中人打交道，黑羽卫的损耗极大，自然不可能全是货真价实的修士，都是朝廷花重金从天梭城得来的丹药，才能让军中好手拥有三境的修为，进入黑羽卫效力。

赵闲也在馄饨铺子里坐下，叫了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店主是个肥头大耳的汉子，看起来忠厚老实见人三分笑，在旁边搭手的闺女倒是泼辣些，几个黑羽卫偶尔开口调笑，被毫不留情的骂回去，关系熟络，看起来在这典魁司衙门外开了很久。

不大的桌子对面，坐着四十来岁的男子，名为毕春，是黑羽卫的小伍长，赵闲来黑羽卫递上名册时，安排在他名下带队。

毕春脸上有道刀疤，看起来凶神恶煞，为人到颇为和气，与寻常修士相比，更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兵。

毕春吃着馄饨，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开口道：“赵闲，你是天灵宗安排来的，在我这莫嫌委屈，有什么不习惯，与我说一声便是。”

黑羽卫中有不少宗门出来历练的弟子，好处是实力强很能打，坏处就是大多心高气傲，瞧不上他们这些靠丹药跻身三境的普通人，个个跟祖宗似的很难伺候，还惹不起。

毕春原本是黑旗军中精锐，被提拔到黑羽卫中任职，军中呆习惯了不通人情世故，最怕的就是伺候这些宗门贵子。

赵闲闻言摇头轻笑：“毕大人，我不算天灵宗的人，只是师长与天灵宗有些交情。日后有什么安排，您尽管吩咐便是，身在其位谋其政，没有不习惯一说。”

毕春见面前青年为人不错，心中安定了些，便拉起了家常：“我那称得上大人，若不嫌弃，以后叫声毕大哥便是。我看过你的档案，是彭峪郡那边过来的，是那边名门望族的大少爷。哎！我要是有这命，还从什么军，娶十个八个水灵娘们，这辈子都不愁吃喝。”

赵闲闻言苦笑，打趣道：“毕大哥，你这是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毕春连连摇头，呵呵一笑：“没这个意思，只是听说天柱山西边的女子，一个个水灵的嫩出水来，温柔体贴懂得伺候人，想想都让人眼馋。赵闲，你是那边过来的，家室又不错，想来玩过..咳，和不少美人打过交道吧？”

赵闲并不介意这些男人之间的浑话，如实说道：“尚未成亲，并非毕大哥想的那般。”

毕春狐疑打量面前几眼，显然不相信，酝酿了下，才开口道：“男人嘛，成亲前有几个相好不奇怪，你还年轻，改天去杨楼街逛逛，自然就知道身为男人的好了。”

赵闲在商贾之家长大，对于说话的学问颇有见识，自然明白毕春话里的意思。

赵闲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话，左右看了看，这张小桌只有他们二人，并未有其他人搭话，问道：“毕大哥，你手底下有几人？”

毕春端起碗喝着馄饨汤，摇头道：“黑羽卫中四人一队，我手底下有三个兄弟，前些日子捉拿要犯时折了一个，你补上来刚好够。日后行事，都是四人一起行动。”

黑羽卫面对的是修行中人，单挑黑羽卫的人谁都打不过，一般都是四人一队，内修外修加上擅长医药一道的修士，由经验丰富的人带队行动。

此时典魁司衙门外已经聚集四十来号人，都是几人一组在门外等待。

来人并不多，赵闲开口道：“黑羽卫应当不止这些人，其他人去哪里了？”

毕春解释道：“黑羽卫共有六百人，皇城职守一批，大玥各地办案子的一批，还有各大要地的看管，轮换着来。我们这些天是在东华巡守，夜间在街上巡视的兄弟已经回去了，白天来这里报道的就这些人。”

赵闲了然，六百个三境修士，相当与六百个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朝廷养着这么多人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毕春想了想，又忍不住开口道：“其实在皇城职守最舒服，水灵的宫女儿在眼皮子前走来走去的，看着都养眼，还能见到长公主殿下。就数在成内巡视的活最为难，没事做还得东跑西逛瞎转悠，好在端午节过后，便轮到我们丙队接案子外出，你先闲上两天，到时候哥哥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到了辰时，典魁司府衙打开了大门，四十余名黑羽卫严阵以待，在主事的吩咐下各自领了命令，前往东华城各条街道巡视。

赵闲的两个同伴也到了，身材微胖名为杜廷的内修和一位女子，女子名为胡兰芝，以前是百草谷的外门弟子。

赵闲第一次知道黑羽卫中还有女子，不过这名为胡兰芝的女子，在黑羽卫里厮混久了实在不像个女人，满口浑话将毕春都弄的不好意思，赵闲初来乍到很是吃了番苦头。

在街上巡视并不用成对出动，赵闲负责巡视名为百鲤的坊市，离杨楼街不远。

便如毕春所说，东华城内向来安定，根本没什么事情可做。

穿上黑羽卫的衣服，路上偶尔看到的修士，大多避之不及，老老实实站在路边等待赵闲一人一马过去。

赵闲起初还客气几句，发现别人更加惊恐，便也不再理会，径直在街上闲逛。

百鲤市是东华城四座坊市之一，山珍海味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当然都是凡世间的，真正仙家的奇珍异兽，不能在此当街贩卖，赵闲要做的也是防止这些事情发生。

可惜，赵闲奇奇怪怪的动植物看了不少，却没可以插手的地方，这种主营食材的坊市，修行中人不常来，更别说犯事。

直到日上三竿，集市上一阵不大的骚动，才让赵闲精神了几分，连忙驱马前去查看。

所谓骚动，不过是街道上的一阵鸡飞狗跳。

坊市一家柴米铺子前，花甲之龄的老妇人在街边售卖家养的鸡，鸡爪用麻绳绑缚扔在街面之上，不时有人询问价钱。

本来无出奇之处，只是一只花毛公鸡脚上绑着的绳索莫名松动，那只公鸡立刻翻身而起在人群中盲目乱窜，引得人群一阵惊呼，老妇人手忙脚乱的捉鸡，几个泼皮闲汉蹲在街边看笑话。

赵闲见没有异样，调转马身准备离开，却见那只花毛大公鸡，朝他这把跑来，从黑马的肚子下面钻了过去。

大黑马不满的喷了口鼻息，蹄子抬起左右晃了下。

老妇人也追了过来，离得老远便焦急喊道：“差爷，差爷，帮老身一把，拦住这小畜生。”

赵闲见老妇人年纪大，旁边看热闹的人不搭把手，恐怕追不上这只花公鸡。

举手之劳罢了，赵闲自马上一跃而起，手指如勾直扑在地上乱窜的，身形如雄鹰搏兔。

这不俗的身手，在江湖上算是顶尖的，周围一些跑江湖的汉子，喝彩声四起，

可惜，赵闲落在地面右手抓过去，身法迅猛却铺了过空，花公鸡在地上滚了一圈，站起来又‘咯咯’叫着乱窜起来。

赵闲眉头皱了皱，暗道京城的鸡都这般狡诈，成精了不成。

他抬步急追，花公鸡却是跑了几步，扑腾翅膀竟然飞上了街边房檐，沿着屋顶飞奔而去。

赵闲也是来了脾气，堂堂三境的武修，连只鸡都抓不道，传出去还怎么在修行界混。

于是，百鲤坊市内看热闹的百姓，就在目瞪口呆之中，看到那位身穿黑衣的差爷，飞身而起跃上房顶，几个起落间不见了踪影。

作为三境武修，赵闲的虽然不能御风而行，一跃三丈不成问题，速度可以说很快了。

可那只矫健的公鸡，却出乎赵闲的意料，跑的不快却十分灵活，在东华城的坊间楼顶四处扑腾，硬生生躲过来他的魔爪。

赵闲在房顶上追了两条街的距离，从百鲤坊追到了杨楼街附近，公鸡才从房顶扑腾下来沿着东水河畔飞奔。

没了地形优势，赵闲三两步上前摁住了这只公鸡。

赵闲提着鸡翅膀，左右看了看，这条街有东水河的一条支流穿行，河边柳树成荫，数栋小楼临河而建，因当是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

便在此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惊喜意味，自河畔传来：

“赵公子？！”

赵闲抬头望去，却见一位身穿月白色薄裙的女子，站在远处河畔小楼的门口，女子发髻上插着玉簪，身如弱柳扶风笑颜如画，薄纱的白裙更衬托出身段的婀娜，正是南宫天洛。

小楼沿街有一排简单的木栅栏，里面还种了些寻常的蔬菜与花草。

赵闲颇为意外，略一回想，上次南宫天洛给他的纸条上，确实写了在杨楼街附近，只是赵闲这几天忙着黑羽卫的事情，没时间过来寻找，方才飞檐走壁动静太大，被认出来也正常。

赵闲走道小楼之前，开口道：“洛儿姑娘，真巧啊。”

南宫天洛安静的站在栅栏内，盈盈福了一礼，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是啊！半月未见，还以为公子早忘了妾身。”

白衣女子眸子里带着几分怨意，好似被始乱终弃的糟糠之妻，模样十分可人。

赵闲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摇头轻笑，顺水推舟玩笑道：“近几天才到东华城，一直没时间来拜会洛儿姑娘，让姑娘久等了。”

南宫天洛笑意更甚，望着赵闲手中的大公鸡，略显不好意思的道：“公子想念妾身，直接过来便是，还带东西作甚？”

这话倒是让赵闲有些尴尬，将这只身形矫健的公鸡扔进栅栏内，拍拍手走到白衣女子身前，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因为是女子的住处，赵闲并未进屋，只是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看着在栅栏内闲逛的公鸡苦笑道：

“这只鸡有些本事，常说京城人杰地灵，连鸡都比彭峪郡的鸡跑的快。”

南宫天洛端来了茶盘，毫不避讳的坐在了台阶上，脸上笑意如旧：“公子还真是好心，黑羽卫的差爷都是高人，在茗楼里就数这些人难伺候，可没人会为了普通百姓的一只鸡追这么远。”

“小事而已，算不了什么。洛儿姑娘平时一个人住这里？”赵闲只是顺手为之，没有把这当回事。

南宫天洛认真切茶，摇头道：“妾身喜欢清静，茗楼里人多不习惯，便与丫鬟车夫住在这里。花魁也就这点好处，较之其他姐妹自由些。”

赵闲了然，想了想，转头看着恬静绝美的女子，忽然问道：“洛儿姑娘家乡在哪里？”

南宫天洛平静如常，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微笑道：“我不是大玥人士，家乡离这里很远，在一座大山里面，妾身离开的太久，也没有太大印象了，只记得那座山很高。”

赵闲点了点头，对于南宫天洛的家事，他并没有过问的意思。

南宫天洛回忆了片刻，继续道：“离开家乡后，我去了很多地方，在外面的大陈王朝成了那里的花魁，又遇见成家的商队被带到大玥，走了这么久，还是觉得大玥国好一些。”

赵闲生在大玥，自然喜欢听这话，好奇问道：“为什么觉得大玥好一些？”

南宫天洛柳眉轻挑，含笑答道：“因为有很多公子这样的好心人，愿意与妾身这样的人平等相待，不把妾身当成一个好看的物件。”

赵闲无奈，摇头认真道：“人都是父母所出，只有出身不同，何来高低贵贱之别。自己活的坦坦荡荡便可，在意外人的看法作甚。”

南宫天洛知道赵闲在安慰她，掩唇轻笑，眉目略显愁意：“话虽如此，可是出身不同便有了高低贵贱之分。按公子所说，妾身是人，魁寿街的王公贵子也是人，可以不在意他们的眼光，但那些大人物要对妾身做些什么，妾身也只能逆来顺受，还能反抗不成。”

凡人之间已经有高低贵贱之分，修行一道上的仙凡之别同样如此，可以不在意被仙人视为蝼蚁，可仙人真要对凡人做些什么，凡人与蛇虫鼠蚁又有何区别。

赵闲皱了皱眉，仔细想了片刻，开口道：“大玥律法严苛，这种事情有朝廷管的。”

南宫天洛叹了口气，幽幽道：“若他们身份太高本身就是官场中人，真不守规矩，律法又如何，民还能告官不成。”

赵闲吸了口气，回头微笑道：“洛儿姑娘，以后有任何事和我打个招呼便是，朝廷管不了的我管。”

南宫天洛眼中露出几分认真，望着面前的黑衣青年，微笑开口：“若是公子也管不了，又当如何？”

赵闲卸下腰间长剑握住手里：“我辈剑客，言出必行，即便现在管不了，总有一天能管的。”

这句话是老琴师说的，身为武者，要心中有道，只要名正言顺，世间何事管不得，实力不够，就再往上走，走到能管的那天为止。

南宫天洛展颜一笑：“妾身只是开个玩笑，天子脚下没人为难妾身的。公子这般承诺，莫不是瞧上了妾身？”

赵闲豪气的面容微微一愣，收剑回首，认真道：“这是两回事，律法便是规矩的最底线，每个人得益与规矩又受制与规矩，坏了规矩的事情即便素不相识，读过圣贤书的人也会管的。”

南宫天洛仔细回味了这一句话，半晌后点点头，望着赵闲，目如清泉：“公子，妾身受教了。希望公子日后能成为言出必行的侠客，造福这一方百姓。”

赵闲连忙摆手：“洛儿姑娘，这话说的太大，我能管好自己身边之人便知足，造福天下百姓，是圣人干的事情。”

南宫天洛只是安静微笑，给赵闲倒上茶水，将话题引开：“妾身只有晚上才去茗楼，白天都在这里，公子若是闲了，可以常来坐坐。”

赵闲点了点头，又聊了些东华城的琐事，将茶水一饮而尽，便起身准备告辞。

毕竟现在有公职在身，遇上熟人聊几句无伤大雅，擅离职守终归不好。

白衣女子站在小楼前，望着提着大公鸡的青年背影，直至消失在街角。

过了许久，河畔小楼外，身着青色长裙的侍女忽然出现，站在门口。

南宫天洛依旧安静望着街角，认真思考着事情。

竹叶青看着街边的栅栏，鼻子如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如同寻找猎物的毒蛇。

确认无误后，竹叶青才开口，声音显得清冷：“主人，有人来过这里？”

白衣女子回过神来，挽了挽耳畔的发丝，走进屋里并无言语。

竹叶青微微蹙眉，显然有些不满，却不敢表露出来，等了半天不见回答，便不在多言，跟着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