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卫的追杀与成家的抵抗，与往日朝廷诛杀谋逆叛贼别无二样，有凶险与损伤，之后得胜而归。

并非大玥的国力太强，而是大玥这个棋盘，太小了。

天下之大，有太多的东西，成家算不到，大玥也算不到。

因此，这件出逃的事情，发生的莫名其妙，结束的虎头蛇尾。

就如同成家着了魔一般，带着全家送死。

周边数国，或许会因大玥国力消减而庆幸。

但对于南屿洲来说，这一件足以影响一国国运的大事，太微不足道，甚至无法再晓书楼的《朝闻》邸报上，留下只言片语。

毕竟，向大玥这样的小国实在太多了，每天都有覆灭，每天又有新的王朝诞生。

对于天上的仙人来说，就如同岁月交替、春发秋落，是俗世的常态。

三宗五城十一楼，没有人将目光投向西边这个小角落，更没人在乎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于大玥来说，就如同丢入湖水中的一块巨石，刹那间掀起来的轩然大波。

大玥立国八百年，在俗世之中，或许算兵强马壮国力强盛。

但在仙人的眼中，可以拿出手的家底，只有几家势力和一座龙涧山。

聚如烈火，散如山崩。

从大小势力陆续出逃开始，大玥就察觉倒了不对劲。

极力压制和阻住，对各种宗门势力加以安抚。

但成家的离开，如同支撑房屋的梁柱到下了一根，涉及根本，消息压不住，也无力挽回。

国泰民安数百年，似乎就在这一天开始盛极而衰，走向下坡路，

成家出逃的当晚，东华城内便实施了宵禁，严禁平民外出走动。

可这些动作管住凡人，对于某些手眼通天的修士来说，根本不起作用。

消息不胫而走，以很快的速度传出了东华城，直至境内大小宗门，每一个修士耳中。

一时间，所以势力都沉默了下来，有的探听虚实，有的暗中观望，也有的心思百转。

第二天的朝会之上，大玥天子刘瑾瑜，龙颜大怒。

当着满朝文武，掀翻了大殿上的金鼎。

文武重臣，皆是默然以对，无人作声。

左相凌守英等人，虽然心中怒不可揭，却没有在此时顺着大玥天子的意思，痛骂成家狼心狗肺。

因为他们知道，大玥当今的天子，不是生气，而是害怕了。

害怕，大玥亡在他手上。

成家出逃以成事实，现在说再多，也改变不了局势。

凌守英陈清秋等老臣，迅速开始收拾起这个烂摊子。

一夜之间，成家所有产业全部被查封，留下的成家旁系也被尽数抓获，送往刑部大狱候审。

成家传世八百年，财富之巨常人难以想象，对大玥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但这些查封的产业，朝廷却没有纳入国库，而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以赏赐代管的名义，赐予了各个家族宗门，其中心思，意味深长。

当然，这是后话了。

成家出逃的三天后，赵闲回到了东华城。

带着十余名妇孺老幼，已经百余名车夫杂役，黑羽卫的十余人走的并不快。

所有抓回来的人，都被绑住了手串在一起，以免路上有人逃离，行走两百多里山林，已经精疲力尽。

身材纤弱的成彩柔，衣裙上沾满了污秽，与成家的家眷走在一起。

虽然狼狈不堪，这个短时间跌入谷底的女子，却是满眼痴然，呆呆的望着队伍前方那个骑马前行的书生。

李夏骑在马上，时不时回头。

满眼都是不忍与心痛，却没有再对旁边的青年，多提出一个请求。

他知道，这位同乡的赵公子，已经仁至义尽，接下来成家众人的下场，要看朝廷了。

正午时分。

赵闲将成家的犯人送到了刑部大狱，想殿魁司主事汇报了案件进过后，没有回家休整，直接前往皇城。

六月酷暑，集一国风水气运的大玥皇城，也有几分燥热难耐。

离阳宫的宫女来回穿行，手捧器皿，准备着清热解暑的膳食。

赵闲汇报姓名后，女官并未带他去偏殿等候，而是直接带到了离阳宫的正殿。

这倒让赵闲有些意外，龙离公主似乎等候多时了。

与赵闲想象的场景不同，成家的出逃，并没有让这位大玥的长公主气急败坏，反而展现出胜与以往的平静。

正殿中，龙离公主身穿大红色宫裙，或许是天热的缘故，衣着依旧带着东华女子的豪放，领口较低，露出白皙锁骨与香肩，隐约可见酥胸的半抹轮廓。

用手枕着脸颊，龙离公主侧坐在主位之上，右腿叠着左腿，绣有凤文的宫鞋在空中轻微晃荡。

这副坐姿，虽然挺好看，但实在谈不上正襟危坐，若让朝中老臣的看到，定然责备有失皇室的威严。

不过，龙离公主并不在意，目光平静看着大殿的门口，思绪却神游万里，连赵闲进入正殿，都没有反应。

赵闲穿着黑羽卫的飞鹰服，站在正殿之中，等了一会不见龙离公主出声，便开口道：

“公主殿下！”

龙离公主偏过头，望了他一眼，才摆正坐姿，露出几分笑意：“免礼，坐吧。”

赵闲点了点头，坐在了主殿侧面的案几后。

正殿规模很大，两排刻有瑞兽的梁柱分立左右，铜鹤熏香寥寥，威严却不让人感到压抑。

只是诺大的主殿上唯有两人，难免显得空旷。

龙离公主待他坐定后，拍了拍手。

不出片刻，殿外宫女鱼贯而入，端着各色器皿，将精心烹调的佳肴放在了各自案几上，琉璃盏内盛着冰粥，还有一壶带着醉人香气的美酒。

丝竹之声在大殿中响起，穿着清凉的宫女，在正殿中长袖轻舞。

显然，这是对赵闲立功的犒赏，大玥长公主亲自宴请，可谓是恩宠备至。

赵闲正襟危坐，并没有动筷子，只是安静的看着。

虽然连夜赶路奔波，没吃好也没睡好，他现在却没有吃饭的心情。

龙离公主见状笑了笑，只是轻轻抬手，齐舞的宫女便恭敬行礼，然后退出了大殿。

“不喜欢？”龙离公主自顾自倒了一杯酒，薄唇轻茗，望向赵闲。

赵闲迟疑片刻，抬手道：“承蒙公主殿下厚爱，赵某受宠若惊。”

龙离公主听到这句受宠若惊，忍不住掩唇轻笑了两声，摇头道：“罢了，就当你受宠若惊。此次成家叛逃之事，若非你提前察觉，必然后患无穷，可谓是功不可没，本宫都不知该如何赏你。”

成家叛逃成了事实，追回来了虽然不能改变现在的局面，至少不会出现此消彼长的情况，让形势进一步恶化。

龙离公主这番话说的随意，心里却是很看重赵闲的功劳。

赵闲想了想，开口道：“份内之事，谈不上功劳。”

说着，他站起身，取出了黑羽卫的小本子，递到了龙离公主近前：“这是成家破气弩与斩罡刀的制造秘法，还请殿下过目确认真假。”

这些制造秘法，成家视弱禁峦，朝廷也极为重视，赵闲到手后并没有看过，真假他也看出来。

龙离公主望着沾染血迹的本子，勾起嘴角露出微笑，接过去并没有查看，而是放在了桌案上，轻声开口：

“真的，本以为要费大功夫，才能从成以嘴里套出来，你倒是聪明，省下很多麻烦。”

赵闲点头，倒是放心了几分，拱手道：“未防不测，成以已经被我斩杀，成家的家眷仆役带回了京城，不知该如何处置？”

龙离公主并未回答，目如繁星，认真的看着他。

赵闲坦然对视。

良久，龙离公主才用手揉了揉眉间，微笑开口：“本宫也在发愁，说说你的想法。”

这个回答，倒是让赵闲颇为诧异，准备好的诸多说辞，当下也没了用处。

本来他是想提成家求个情，上下百余条人命，大多还是驾车打杂的仆役，直接诛杀他却是看不过去。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赵闲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想法自然是有，但国法在前，庶人愚见，可让我一人心安，却无法服众，殿下听听便可，不用为此改变初衷。”

龙离公主柳眉轻抬，显然对这句话很意外，产生了些许兴趣。

赵闲梳理了思绪，开口认真道：“成家在大玥地位超然，朝廷也多有厚待，是因其掌握奇工巧技，又与周边各国宗门交往甚密，朝廷不能缺了成家。”

龙离公主点了点头，并未否认，这是事实。

赵闲露出些许微笑，继续道：“在我看来，成家叛逃一事，短时间有害，长远来说却是一件好事。虽然近些年关外商道受阻，但生意是人做的，没有成家，还会有李家、王家，总有人会打通关外的商道，而成家的制造秘法已经交了出来，只要朝廷加紧培养工匠，工艺纯熟之后，朝廷便不会在军士兵器上受制于人。”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赵闲自幼出身商贾之家，知道自己的命脉，绝不能掌握在外人手里，否则拥有会受制于人。

就如同刀，只有握住自己手里才安心，放在外人手中，谁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倒转过来捅自己一刀。

至于大玥朝廷有没有想过这件事，赵闲猜测是想过的，因为案牍库中记载，朝廷曾仿制过破气弩，只是没有成功。

龙离公主安静听完，望了赵闲好半晌，才微微摇头，开口道：“这些话，你知道就好，不要传出去。”

赵闲这番话，虽然是陈述事实，但传出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大玥不止有成家，还有沈家、天灵宗、惊露台已经众多小宗门势力，相互依附生存几百年，若让他们知道朝廷由这种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想法，大玥当场就得变天。

不过，龙离公主却没有否认这番话，成家的叛逃，长远来看是有利的，但目前的形式，比理想中差了太多。

赵闲闻言便没有再说，他只是表明成家并非罪无可恕而已。

二人沉默了片刻，龙离公主望向空旷的大殿，忽然幽幽一叹：“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不过是震慑宵小不敢再犯的手段，成家已经超然于世，即便株连九族又能震慑谁，反而让诸多成家世交心有异议。”

话语随意，似是在自言自语。

赵闲却是心头一动，认真看着龙离公主。

良久，他低头苦笑，躬身认真一礼：“谢公主殿下。”

龙离公主抬手虚扶，轻笑道：“不必谢本宫，常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既然统领黑羽卫缉拿成家，即代表着本宫和朝廷，言出法随一言九鼎，我大玥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这句话有理有据，挑不出毛病，既然赵闲最后统领黑羽卫，给予了成家的承诺，来换取了制造秘法，朝廷或者说龙离公主自然会认账，并不是为了他个人的私心而改变初衷。

但事实便是事实。

赵闲依旧认真行了一礼，然后回到了桌案后坐下。

看着桌上丰盛的酒菜，赵闲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美酒如喉，辛辣却不苦涩。

之后，二人便再未说话，唯有龙离公主时而端起酒杯，邀请赵闲共饮。

看得出，龙离公主虽然被诸多政务缠身，至少这个时候，心情是不错的。

修行中人，本就不该被这些凡尘俗事所困扰。

温葫暖旧剑，孤岸听夜雨。

修行中人，都是向往这样的云淡风轻不沾烟尘。

可惜在做二人不行，至少在大玥不行，有太多事情，不得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