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刚过,正月时分,溢州石泉巷年味正浓。
家家户户的门口贴上了春联,原本清冷的巷子以及住满了人,都是从东边搬过来的。
长年在巷子里修琴、制琴的老头,端着茶碗享受着冬日的暖阳。
而对面不远处,一处私宅在院门开着,身着小袄的清瘦女子,包着头巾,手挎着竹篮从院门走出,前往东城外的雀鸣山。
路过老琴师时,陈靖柳盈盈一礼算是打招呼。
老琴师端着茶碗,摇头道:“又不是给你修宅子,每天端茶送饭的,那小老儿也不怕折寿。”
东郊雀鸣山大兴土木修建府邸,由殷老头亲自操刀,其规模之大,远在溢州城墙上都可以看见。
联想到两月前那倒诏令,百姓们猜测这是长公主的驸马府,也有人说在修皇宫。那块红布没有扯下之前,倒也没有人能明确判定这是在修建什么。
不过无论修的是什么,光这劳民伤财动国本的规模,建筑日后都会成为溢州城的地标。
“陆伯!”陈靖柳微微欠身,提着竹篮福了一礼,轻声道:“殷老为大玥殚精竭虑,我一阶女儿身无法报效朝廷,也只能做这些小事,以尽绵薄之力。”
听着文邹邹的言语,老琴师颇为不耐,摆手道:“瓜娃子,我什么世面没见过,跟我在这扯?你什么都好,就不该随你爹那臭棋篓子的脾气,说话做事都瞻前顾后,满脑子的三纲五常。”
这番话很不客气。
陈靖柳面露薄怒,挺身道:“自幼受圣人教诲,虽身为女子居与陋巷,也当不忘于心。”
“君子固穷。”老琴师轻声说了句,摇头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女娃娃,都喜欢弯弯绕绕,把圣人搬出来做挡箭牌,到最后埋怨负心人的还不是你们自己。”
陈靖柳低着头没有说话,提着装有酒菜的竹篮,朝着巷口走去。
老琴师端着茶碗颇为扫兴,抬手打了个响指。
身着道袍仙风道骨的殷老头,滋溜的从地底下冒了出来,笑眯眯的道:“小陆,找我有事?”
老琴师面带鄙夷,轻哼了一声:“他打到哪儿了?”
殷老头掐指一算,摇头晃脑嘀咕了片刻,轻笑道:“还在归雁楼,被七绝门撵的抱头鼠窜,就靠着你的名字吓唬人。”
老琴师摆了摆手返回院子里:“没死就成,不指望他十步杀一人。”
殷老头摸着下巴,屁颠屁颠的跟上去:“龙离公主已经打到玉枢城,你看中的人连雏龙榜都进不去,不嫌丢人?”
老琴师轻蔑的撇了他一眼:“老子也没进过雏龙榜,你觉得有问题?”
“没有。”殷老头颇为识趣,连忙摆手。
南屿州最西边,沉瑰楼已经离开楚雁王朝国境。
霜巽福地中央的城池内,蓑衣人依旧坐在风雪中,在此处依然能听见城外雪原上群兽奔腾的嘶吼。
阵法开启,城池上空落下一人。
归雁楼少主雁翎,身着华袍缓步过积雪,走到蓑衣人身边坐下。
父子二人面前,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白色球体,里面有一条黑影,盘踞其中缓缓移动。
归雁楼之主雁寒清,十君子位列第七的强者,单手悬在石卵几尺处,将整座福地的浩瀚灵气输送其中。
这颗天地蕴育的蛇卵,如同貔貅般吞噬着灵气,却一直没有丝毫的动静,
雁翎坐姿随意,颇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蛇卵,开口道:
“爹,这玩意,真比我的命都重要?”
“说了多少?”蓑衣人闭着双目,鬓角的黑发随风飘拂。
两人面向有七分相似,连年纪都相差不大,只是身上散发的气息天差地别。
“该说的都说了。”雁翎叹了口气,有些无耐:“不该说的也说了,不能说的,没说。”
蓑衣人双眸睁开,如一汪幽深泉水,淡然道:“好狠的心肠。”
雁翎勾起几丝笑意,把玩着腰间大雁羽毛,随意道:“爹,在我看来,你跻身天仙很简单,要不孩儿帮你一把,去除掉桂花婆婆...”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已经抓住了雁翎的脖子,将他按在了雪地之上。
雁翎脸色涨红,望着自己的父亲,咧嘴道:“看来不是心结,是死结!”
双眸重新闭上,雪地中再无言语。
雁翎在地上躺了一会,转头看向那枚蛇卵:“某家主脉可能盯上了这东西,前几天掳走我的赵闲,若不是他福缘通天,就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
雁翎自幼是天纵之人,冥冥中气运傍身,灵兽异宝几乎出个门都能见到,每每遇险也都能提前避开。
这次他躲了一个月,只是出门逛逛还没踏出孤雁城,就被人正好撞上给掳走。
若不是对方洪福齐天比他还强,就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蓑衣人平静说道:“一月前,这条幼蛟曾感知到某样东西,想脱壳而出。”
雁翎眉头猛皱:“它是有主的?”
世间灵兽异兽,只有遇到命中注定的良主,才会赶赴身前追随。
这条诞生于凡胎,却及天地一方气运的幼蛟,雁翎尝试过多次也没有过半点回应,只能寄希望与雁寒清能强行收复。
若是天生有主的而且见过,那无论如何都收复不了。
蓑衣人摇头,望着面前石卵,开口道:“是畏惧,想要逃离。”
雁翎一愣,旋即摇头道:“这一条幼蛟,应当是替代锁妖塔下那条老龙王的,出生便可成蛟,待龙王寿终正寝便会化为坐镇一方的祖龙,有什么东西能在它尚未出世前便吓住它?”
五洲四海中,坐镇灵兽各占一方,不可能出现两虎相争的场景,因为一地的气运只能支撑一条祖龙级别的灵兽。
若一只灵兽耗尽寿元死去又无后裔补充,空出来的气运便会自发凝聚,在天地间孕育出一只新的灵兽。
这类灵兽应运天道而生,非寻常吞噬同类凝聚血脉的灵兽可比,自身便是血脉之祖。
其没有任何瓶颈门槛,只需要时间成长,只要能够收复,日后宗门中便板上钉钉的多了一位天仙。
若非如此,雁寒清岂会这般重视,连儿子和自己的性命都放在了一边。
蓑衣人沉默许久,轻声一叹:“修行一道奇人异士倍出,我修行两甲子也只观其冰山一角,万事皆有可能。只要能让它畏惧,便能将它收复。”
雁翎蹙眉良久,看向西方轻声道:“那个小子已经走了,不会杀回来吧?”
蓑衣人摇头:“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既然已经错过,这条幼蛟便不属于他。”
楚雁王朝西方的国境外,逃出生天的赵闲三人,总算安定了下来。
赵闲上沉瑰楼后,楼主彭衫给安排了三间客房供三人居住,不过也私下找到了赵闲,说明了难处。
沉瑰楼毕竟是做生意的,以后还要与归雁楼来往,既然归雁楼退了一步,他也不能太过偏袒。
离开归雁楼辖境脱离危险后,赵闲就得离开。
赵闲知道这是给陆剑尘面子才让他们上沉瑰楼,能脱离陷境足以,也不奢望能就这样一路直接回到大玥。
路还是得自己走的。
沉瑰楼规模很大,供随行人居住的客房,其中摆设一应俱全,书房茶亭都有,靠窗一侧还有观景露台。
每天清晨,沉瑰楼的侍女都会送来茶点,都是产自各地的特色仙家美食。
除此之外,还能满足修士的各种需求,只有银子,就没有沉瑰楼拿不出来的东西,光送东西的侍女,在俗世都算是国色天香。
荆雪力战十二尊主,短短两次合击便让她身受重伤,不仅手中剑断了,那枚尚未定型的本命剑也遭到重创,受损严重昏过去后一直没醒过来。
好在沉瑰楼中什么都不缺,赵闲购买了一枚‘归元仙丹’给她服下,才算稳住了伤势,只是短期内很难恢复如初。
这‘归元仙丹’的价格也让他吓了一跳,一枚金缕铢,相当于赵闲的半数身价,这还是楼主彭衫想结交一番,只收的成本价。
赵闲早已经知道修行一道花钱如流水,但这么个花法,他这位赵家长子都有些吃不消。
这还没出归雁楼就钱袋见底,后面十个仙家宗门等着,还怎么走。
书房内,赵闲独自一人抱着胳膊,蹙眉回忆在归雁楼中的经历。
面前的书案上,放着那本皱巴巴的《仙人谱》。
按照常理来说,对付他这么个小角色,不应该是先来个六境试手,发觉不对劲,然后金丹过来,最后才来个元婴老祖。
他也好以战养战磨砺修为体魄。
这归雁楼到好,上来就是俩元婴,一看打不过便倾巢而出,十二个元婴让人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有荆雪的原因在里面,但这阵仗还是太匪夷所思了些。
也不怪赵闲看不懂,天下的仙家豪门,能在一方立足千年万年而不倒,该吃过的亏早就吃够了。
遇到对手从来都是有多大力使多大力,没有添油战术一说。
以多欺少、江湖道义,那是凡人讲究的规矩。
修行中人只怕一个‘万一’,没有必胜的把握便不会出手,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讲规矩。
赵闲思索了半天,觉得以后还是隐姓埋名悄悄的走,陆剑尘的名号太显眼,真对他有杀意,下次来的估计就是十二个就九境老妖怪,让陆剑尘来了都没用。
打定注意后,赵闲起身往窗外看了看。
云层下,两国在广袤平原上交战,一方是楚雁王朝,一方则不认识旗帜。
数十万人互相冲阵,修士散发出的流光溢彩频繁闪烁。
楚雁王朝的大军里,还有三只高如山岳的巨兽,形似犀牛,由不知名材料铸造,刀枪不入。
横冲直撞间地动山摇,在天上都看的清清楚楚,数丈高的城墙在其面前如同纸糊,投石车与床弩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也就几个墨家打造的机关傀儡,能稍微阻挡片刻。
这种战力令人咋舌,赵闲看的眉头紧锁。
不说那几只铁犀牛,光弱视一方的机关傀儡,估计都能直接撞烂镇东关的城墙,国力的差距太大了。
沉瑰楼很快就将战场甩在了后面,赵闲收回目光,向门外走去。
沉瑰楼虽然速度极快,但遇到宗门或大的王朝会有停留,离开归雁楼的三万里辖境,需要进一个月的时间。
赵闲与小寒本来还有着新鲜感,可沉瑰楼再大也有逛完的时候,大多地方是库房不让进,剩下的又是居住的客房不能乱闯,只有外面的几圈廊道供人散心。
楼中其他修士对他很忌惮都是闭门不出,只有后面上来不知情的修士会出来透气。
赵闲呆了三四天后便兴致全无,除了睡觉便无事可做。
沉瑰楼与外界隔绝,灵气全部是沉瑰楼的,想要在楼中修行得交钱。
赵闲没有长生大道只争朝夕的觉悟,只让心里急的发慌的小寒在屋里打坐修行。
他独自一人在廊道闲逛了阵,来到了荆雪的房间。
陈设齐全的客房里迷茫着淡淡的药香,窗户关闭,桌上的瓜果点心没动过。
里屋的绣床上,荆雪安静的躺在床上,盖着一层薄被。
元婴境修士体魄惊人,她身体的伤口已经愈合,体内经脉也在归元仙丹的作用下恢复大半,只是本命剑受损伤及根本,这么久没醒过来,是在努力弥补受损的本命剑。
赵闲坐在床边,上下打量了一阵,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虽然平时冷冰冰拒人千里,睡着的时候脸上却没有多少杀气。
一双柳眉细长,纤薄红唇有了血色,长发并未挽起,披散在枕头上。
元婴境修士体魄趋于完美,皮肤自然没有瑕疵,用肤如凝脂来形容很恰当。
雪白粉颈如同天鹅,锁骨间两个小窝,连接着平缓的弧线...
“看什么?”
淡淡的话语响起,荆女侠睁开了眼睛,带着些许薄怒。
赵闲轻咳一声,收回目光,轻笑道:“楼中太无聊,过来看看你醒了没有。”
“我一直醒着。”荆雪躺在床上,偏头看着坐在床边的青年背影,脸色有些许不自然。
房间类幽静,只能听到外面轻微的风划过,和两道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或许是门窗紧闭的缘故,片刻的沉默后,一道呼吸有些不稳。
赵闲摸了摸鼻子:“屋里闷得慌,我去把窗户打开。”
荆雪偏开头,轻声道:“沉瑰楼设有阵法自成洞天,打开窗户没用。”
赵闲见还有这种说法,便没有起身,摇头轻笑:“仙家的东西,也会这般多此一举,既然不透气,开扇窗户做甚。”
荆雪沉默了稍许,望向青年的背影,认真说道:
“赵闲!你若是想成为仙人,我可用帮你入痴念道。”
相识近月余,荆雪看得出赵闲法宝很多,心境极好,但是几乎不会像样的功法和绝招,只有一套藏剑决和一把刀。
虽然带着宝剑逍遥游,但陆剑尘却是没有传他剑道。
荆雪能入元婴境,所修的法门自然不低,自认教给赵闲也不会辱没了陆剑尘的威名。
“你该不会是想收我做徒弟吧?”赵闲闻言偏过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他却是没有个正儿八经的师父,不过陆剑尘和萧剑一都说过他不适合学剑,他也不指望荆女侠能教他什么。
有三刀,他已经知足了。
谈到师徒,荆雪迟疑了下,旋即摇头:“没有,收徒传道是大事,我只是想帮你走的快些。”
见她这般作答,赵闲摇头轻笑:“我若想成为仙人,随时都可以,想走多高就能走多高。”
这话显然大的撑破天,荆雪面带薄怒:“大道坎坷,岂是你想的那般简单,不要以为六境前顺风顺水,日后也一样如此。”
连萧剑一这样的人,都花了几百年磨砺心境才跻身天仙,修行一道岂会那么容易。
赵闲知道她不信,坐在床边撑着下巴,轻声道:“在大玥的时候,我曾和一位女子在棋盘上论过道。我认为天道是棋盘上的纵横十九道,而万物是棋盘上的棋子,棋子只能按照棋盘的规矩占在应有的位置。而修仙,不过是让自己的在棋盘上的作用变大,甚至可以不遵守规则移动位置,直至可以影响整个棋局的胜负。”
荆雪见他说的认真,微微皱眉:“岂会有这种儿戏的说法?”
赵闲脚尖轻点地面,不急不缓的说道:“确实儿戏,不过我是这样认为的,修行一道走的再高,那怕成为天仙圣人,也不过还是棋盘上的一颗子,可以移动位置左右其他棋子的生死,却永远跳不出这张棋盘。真正的仙人,应该是对坐与棋盘前落子如雨的人,他们可以改变规则,甚至掀了棋盘来一局新的。”
荆雪眉头紧蹙,没有再说话,心中不信,却不知该怎么反驳。
赵闲没有在意她的不屑,勾起嘴角轻笑:“想到这一点后,我修仙就变成了如何跳出棋盘,而不是如何往上爬。但我不敢想这件事情,一旦想通,我就不是人了。”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荆雪轻声呢喃了一句,蹙眉道:“曾听闻道门真人说起道祖用过这句话,与你说的到是异曲同工。”
赵闲随意道:“那就是道祖想通了,他老人家现在一定很寂寞。”
荆女侠淡淡哼了一声:“区区四境,也敢揣摩圣人心思,即便你想的是对的,与你修行有什么关系,不成天仙圣人,如何跳出棋盘?”
赵闲耸耸肩:“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若是想通就真成了仙人,回不去了。”
见他这副畏之如虎的表情,荆雪极为少见的勾起嘴角:“走修行一道不想着成仙,那你成天想些什么?”
“仙子侠客、绝世无双,书生写的那些东西。”赵闲取出《仙人谱》晃了晃,眼中的憧憬与往日无二,他轻笑道:“其实脑子里想什么没意义,只有动手去做了,脑中的想法才能从虚变为实。
说到这里,赵闲感觉心中那一汪湖水变得极为宁静,没有半点波澜。他转过头,望着女子的清雅面容,认真说道:“所以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够了,想法也好心结也罢,都是虚的,把自己当成没有感情的石头,只做该做的事情。”
荆雪撑起身体靠在床头,长发披散而下,脸上带着些许不屑:“吹牛,稳固心境若如你想的这边简单,那还会有那么多无法结丹的修士,你就是起步比别人高太多,遇上了陆剑尘这样的前辈,才会觉得修行一道简单。”
赵闲不可置否,现在想来自己起步确实比一般人高,但和龙离公主这种天之骄子比起来,还差得远,毕竟他现在连回个家都遥遥无期。
好不容易有个可以畅所欲言的高人朋友,赵闲也是来了兴趣,看着荆女侠好奇问道:“我确实没经历什么风浪,不知荆前辈以前是怎么修行历练的?应该有很多波澜壮阔的故事,说给我听听。”
“我?!”荆雪靠在床头上,蹙眉思索带着几分茫然。
修行一道走的太远,她已经很久没回想过去,凡人的生活比上辈子还要遥远。
幼年时,她出身在一个小渔村里,四季炎热从没有见过雪,常言瑞雪兆丰年,父母便为了取了个‘雪’字。
她关于幼年的几眼,也只停留在离家时,父母含着泪摆手欣喜却又难以割舍的目光中。
那两张脸庞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的事情没有什么好记的,被仙家宗门的高人在渔村中发现,带回了山上教授法决,因为修行速度太快,宗门从惊喜变成了恐惧。
弟子天资太好,对没实力掌控的宗门来说并非好事。
不久后,更大的宗门便杀了过来,把她抢去了过去,然后又是更大的宗门过来。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她一直在闭关、历练中变强,没有目的的往上走。
直到有一天,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独自离开,寻找回家的路。
路上,遇见的人越来越多,杀的人也越来越多。
可那个心底的小渔村,却再也没有找到过。
能让她感到一丝温暖的,只有手中剑。
渐渐的,她心中除了剑,再也没有值得重视的东西。
后来在剑皇城住下,遇见一个剑道大成的师父。
金丹、元婴、名传天下,这个过程,必然是从别人的尸体上踏过来的。
数不清杀过多少人,不知被多少人杀过。
打不过就要变强,师父死了便要报仇,一直往上爬,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荆雪回想了一遍往事,反而觉得更加茫然。
沉默许久,荆雪轻声道:“我出生在海边,爹娘找不到了,然后就跻身元婴,被城中的人尊称为六城主。”
“嗯?!”
赵闲眨了眨眼睛,本以为会听到些波澜壮阔的故事,没想到一句话就完了,这比他说的还要简单干脆。修行一道,难道比他想的还要简单?
荆雪不想提过去的事情,岔开话题:“上次在湖堤边,你到底画了什么?”
虽然谈不上好奇,荆雪总是有些兴趣的,见他一直不说都快忘了,便直接问了出来。
赵闲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从荷包取出了那副拙作,因为小寒一直在打坐修行,他要照顾昏迷的荆雪,这个装满杂物的小荷包他暂时拿着。
他向祁安县里大儒学过画画,但功底实在上不了台面。
展开画卷,宣纸上并没有湖堤、杨柳、石栏、侠女。
一把剑,一把很大的剑插在画卷的正中。
阴影从剑身投下,笼罩着下方一个小人。
小人仰着头,看着那把高不可攀的大剑,迷茫、敬畏。
画功不好,剑身都没画直,不过其意思到时表达的很明白。
荆雪眉头紧蹙,望着画卷上的大剑与小人,良久没有说话。
画卷上,是她的心境。
亲手使出陆剑尘的双生子后,心湖中便插上了一把剑,但那把剑不属于她,只能这样迷茫的看着。
“你为何能看穿我的心境?”荆雪抬头,冷冷的看着赵闲。
修行之间,能看透对方的心境,必然是心境在对方之上,更高、更远,才能低头俯视别人。
赵闲才四境,而她则是元婴境,心境打磨的再好,又岂能与她媲美。
赵闲耸耸肩膀,无奈道:“你心思都写在脸上,看不穿才奇怪,我又不是瞎子。”
“哦,是吗?”荆雪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狐疑。
重伤濒死被赵闲所救,她确实没有任何戒备,无意间表露出心意不足为奇。
念及此处,荆雪将画卷折叠好,放在了枕头底下。
犹豫片刻后,她开口问道:“万花林的情蛊,你如何抗过去的?”
这是荆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想起那晚自己的举动,她脸色还有些不自然。
原本以为自己道心坚定,却没想到真遇到那种情况,连半个时辰都没抗住,就沉迷在莫名欲望中不可自拔。
当时脑中浮现的场景让她现在都浑身鸡皮疙瘩,更难受的是事后还会莫名回忆起那晚的场景。
万花林的情蛊,果然霸道,连自己元婴的心境,都没法平复心湖,荆雪也只能如此作想。
听她问起这茬,赵闲随意摆手:“手脚长在自己身上,醉酒也好下药也罢,都是心中起了念头身体才会动,只要心不动,有什么扛不住的。”
这番话语,在荆雪听来完全是在嘲讽她心志不坚,她脸上一冷,不满道:“万花林的情蛊,岂是凡世间药物能相提并论,没听说有人能抗住。”
见她表情不善,赵闲叹了口气:“不要解释,若心念不动,谁也左右不了自身行为,哪怕整个天下的人都做不到,也不能成为自己妥协的借口。”
荆雪浑身微震,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她清醒了几分。
为人之道。
前后说了那么多,也就这最基本的道理,装进了她心中。
荆雪低着头,认真思索这句话良久,才轻声道:“我..知道了。”
赵闲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点头感慨道:“不用自责,遇见少爷我这种天赋异禀又绝世无双的男子,坚守不住本心也正常,不怪荆前辈心志不坚,只能怪我太祸国殃民。”
荆雪目瞪口呆,愣了片刻,眼中意味莫名,温怒道:“不要脸,你就是根木头,遇见那种情况,是男人就...”
或许觉得下面的话难以启齿,荆女侠偏过头,冷着脸不在言语。
赵闲颇为得意,起身伸展了下胳膊,也不在打扰荆大仙清修,告辞出了房门。
一路走走停停,驶出归雁楼的地界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天上枯燥的时光,赵闲来说有些难熬,随身带的书籍几乎倒背如流,除了某些扣人心弦的片段,也没有什么可温习的。每天只能围着沉瑰楼跑几圈扎扎马步。
船上的修士逐渐增多,大半都是带着剑的修士,看起来都是去竞争‘剑种’这个称号的,上来后都是闭门不出,少有几个散心的,也都是少言寡语不与人打招呼。修士在外大都谨慎,赵闲也懒得刻意去接近攀谈。
走了几天,赵闲见小寒一直在屋里没出来乱跑,心里颇为满意小妮子的用功。
在沉瑰楼取了些点心后,他来到小寒的屋子里,准备犒劳一下。
静悄悄推开房门,抬眼却瞧见小妮子身着薄裙,趴在床上用功读书。
一双绣鞋放在床边,两只小脚在空中晃来晃去,旁边的果盘里堆着瓜子壳,神情极为专注。
这模样,和他以前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闲揉了揉额头,心中那个痛,总算明白了娘亲以前的感觉,这小妮子,怎么越长大越顽皮。
“咳!”
咳嗽声在屋里响起,小寒猛的一抖,手脚麻利的爬起来盘坐在床上,摆出用心修行的样子。
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发现自己少爷正严肃的看着,小寒顿时满脸委屈,缩了缩脖子,用手抱住脑袋小声道:“少爷,小寒知错了。”
已经十六岁的少女,只有认错的时候,还带着以前小不点的影子。
赵闲叹了口气,轻声道:“知错就好,想看就看又没拦着你,偷偷躲起来做甚。”
小寒嘟了嘟嘴:“练功这么久又没有半点长进,就想学少爷以前的样子看能不能快些,然后..然后就看的入神,让少爷发现了。”
赵闲又好气又好笑,坐在桌旁倒了杯茶,打趣道:“你以为少爷我这身本事,是看杂书看出来的?”
“当然不是。”小寒认真的摇摇头:“少爷虽然本事不行,但时是人缘好啊,走那儿都有漂亮姐姐护着,小寒可佩服了。”
赵闲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琢磨半天觉得这应该是在夸他,无奈摆手道:“知道就好。”
小寒能有这番见解也不奇怪,以前与人生死搏杀的时候,小寒都没带在身边,这对赵闲来说是好事,他不想小妮子担惊受怕,以后也不想。
便如老琴师所说,真需要小寒来保护他的时候,他也可以去死了。
想起日后的漫长归途,赵闲又有些苦恼,这么长的路要走,不可能不遇到危险。三刀是破釜沉舟的招式,用了就没回头路,身怀龙门渡这种绝顶功法却没法用。
有力使不出很难受,看来是得找条龙宰了,就算没龙找条成精的蛇也行啊,好歹是蛟龙之属,长的也差不多。
小寒坐在床上,见自家少爷埋头想事情,没有在出声打扰,悄悄的吐了吐舌头,露出一副甜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