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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夜,渐次入深。

医院正堂的大灯纷纷熄灭,正门口的卷帘门徐徐降下,偌大的主诊大楼里,只剩下急诊室的灯光仍旧敞亮地大开着,焕发出明亮的白。

走廊里,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女人搂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面容呆滞地瘫坐在地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抱头痛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随着黑暗扩散,回荡在主诊大楼的空间里,有如迟迟不肯离去的亡魂,凄切而迷惘地飘荡着。

王毅霖的死亡判定在半小时前下达了,这个男人的存在,彻底地沦为了历史,变成了不可触摸的曾经。

他就这样沉睡在这个盛夏的夜晚里,再也不会醒来了,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跟亲友们打声招呼。

急诊室的另一边,急诊部的正门口,透明的玻璃门对向那条奔流不息的主干线,路上的车流依旧,风声喧嚣,燥热的引擎鼓噪地追随着夏风远去,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路灯照得光亮,灯光下的叶片,轻轻地招摇,一半透明一半黑暗,马路边吹来了一阵热风,擦亮了路上的车辙,半是闷热,半是微凉,忽然萌生出一种诡异的安静。

这座城市总是那样的奇怪,总是摆出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一会儿像是要睡着了,一会儿又像是一点都不困,一边静谧着,一边又喧嚣着,不知所云。

这就跟有关部门喜欢耍的太极八卦有的一比。

一阴一阳,一静一动,两尾黑白相间的游鱼流淌在柏油马路的车辙里,交织着前行,渐渐没入了这个城市的夜晚,恍恍然,构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

救护车就是从这条主干线赶回医院的,也是在这扇玻璃门前卸下了早已停息的王毅霖。

医护人员和亲友们风风火火地把他送到值班的大夫那儿,祈求能够留住性命。

希望破灭之后,现在,他们又要风风火火地把这个男人送到某个焚化炉里了。

全个过程进展得令人猝不及防,就好比他的突然离开,风风火火的,同样令人猝不及防。

抢救所用的时间并不长,不过耗费一刻钟多点的时间,等到王毅霖的家属们赶到的时候,主诊的大夫已经摘下了口戴,满脸遗憾地从抢救室里走出来,跟那个急忙赶来的女人说出了她最不想听到的那一句话。

大夫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接下来,就是崩溃的哭声,接下来,就是断续的安慰声,接下来,就是玻璃门被小心推开的声音,接下来,就是人们默默离开的脚步声。

接下来,再接下来...

黄家俊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的接下来,就好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玻璃门外的角落里蹲了多久,时间仿佛被刻意放缓了流速,显得无比的漫长,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负罪的折磨,一种无助的难过。

...

他不知道,不知道男人的死...是不是因为他踢出去的那一脚。

如果他根本没想过要踢出那一脚的话,如果他根本没想过要射那个球的话,如果他根本没想过要赢的话,如果他根本没想过要参加这场比赛的话,如果...如果他根本不喜欢足球的话...那会不会...会不会...那个男人就不用死了?

是不是...他亲手...亲手杀掉那个男人的。

那个男人啊,那个他足球路上的导师啊,那个一直以来陪他练球,陪他练习,陪他奔跑过无数个黄昏的叔叔啊。

....

“他就这样离开了啊,就这样死掉了啊,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了啊,就跟一张纸一样嘛,一球...给我一球...就踢爆了。”

“杀人的是我么?凶手是我么?杀人凶手是我么?我...我杀人了么?

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一直干瞪着眼睛,失心疯般地喃喃,重叠的语气,近乎疯魔。

那个恐怖的念头,就像梦魇,死咬着他不放,不停地循环,不停地重复,他一次又一次地逼问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回答。

压抑至极的情绪碾压着他的心神,令他头疼欲裂,脑海混沌,就像个患有分裂症的疯子,他真的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忽然,一条锈迹斑斑地铁轨出现在他的眼前,坚硬的钢铁就像是软化的细带,破开厚实的泥层,又如藤条般钻了出来,扎根绿化带边的一条灯光照不到的过道里,前端犹如蚯蚓一样蠕动着爬行,速度很快,延绵地伸展而出,转眼便没入了更加漆黑的地方。

他一下愣住了,揉揉眼,惨淡地笑笑,觉得自己终于精神错乱了。他好奇地回头,好奇地打量这座精神错乱视角中的空间,全然没有想过要逃出去的念头。

他有点想要认命的意思了,他打心里觉得是他杀掉了大叔,所以,他活该精神错乱,活该变成一个无药可救的神经病,一切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理应承担这样的责罚。

视野中的景象,一片荒凉,没有预想之中的白灯,也没看到任何的人影,那扇频繁被人推开的玻璃门紧紧地闭着,不锈钢质地的门把上,缠满了苍老的藤蔓。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他就穿越了漫长的千年,来到了未来的这座无人的空城,他笑了笑,感叹这个精神病那样的魔幻、那样的体贴。

他不用再面对任何的人了,他的余生就这样呆呆地死守在这里好了,不用面对大叔的家人,也不用面对警察的审问,更不用面对同学的目光。

想想,也不错的。

想着想着,他再次把目光移开,看向了别的地方。不止是门把,这种粗实的蔓生植物几乎爬满了主诊大楼的所有墙壁,就像一张天然的球网,多此一举地将它固死在了原地。

再一看,又会觉得它像一张缠住飞虫的蛛网,沉默地等待着虫子们的到来。

呜呜的火车声忽然响起,由远及近地传来。

黄家俊条件反射地移过视野,涣散的目光微微凝聚,定定地望着眼前这条诡异的轨道。

这条轨道的根部消失了,仿佛是从未存在过那样,两端平铺而开,笔直地伸向前后两边的幽暗,就像一条不知长短的乌蛇。

嘎擦嘎擦的声音随之传来,越来越近,绿化带边上,矗立着两排并列的路灯,就像护航的列兵,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列车进站的声音越发的清晰了,列兵们仿佛接收到了命令,依次地亮了起来。

在黄家俊的记忆里,那里本是没有设置路灯的,这两排并列的路灯就像一颗颗明亮的莹草,倏地一下,就从地里长出来了,跟做梦似的。

蒙蒙的白光下,一截枯黄色的铁皮箱子缓缓地出现了,是一个废旧的铁皮箱子,面积不大,恰恰好好地平放在乌蛇的身上,四个黄铜色的轮子分别位于箱子底部的四个角,咬合着轨道的‘T’型,尖酸地前行。

铁皮箱子上站在一个人,是个男人,脸色死白,眼神空洞,没有光泽,也没有焦点,就像死了一样,他定定地望着傻站在墙角的男孩,用的却是缅怀的目光。

黄家俊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手脚止不住地抖,他开始害怕了,想要逃离这个见鬼的地方,心里打定的主意,在这一刹那之间,便动摇了,像极了一个善变的渣男。

其实他没自己想象中那样的勇敢,也没想象中那样的悲观,他根本就是一个难过的小孩而已。

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一个死掉的人缅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一个凉透了的人缅怀,怎么说都是一个荒谬的笑话,就如他身处的这个荒谬的世界。

叮铃的一声响,列车到站了,这个男人动作僵直地抬起脚,一个跨步走出了铁皮箱子,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向黄家俊,手里戴着一个破烂的手套。

男人的名字叫黄毅霖,几个小时前,他分明已经走了,几个小时后的现在,他却又回来了,就像一只阴魂不散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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