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内乱,折腾了一年多,周襄王总算回到自己的王城,当然,他非常感激晋文公。不过,他并没有要求娶晋国女子,因为大家是同姓,都是同一个先祖。同姓不通婚,这是基本原则。
公元前635年夏4月初4,晋文公前去朝拜周襄王。这次帮助安定王室,他内心沾沾自喜,功劳不必多说,同时,冒出了一个不情之请,也不知能否得到天子的允许。
对于晋文公的到来,周襄王在王城设宴,用甜酒招待,同时允许他向自己敬酒。
当年,重耳的父亲晋献公和虢公朝拜周惠王的时候,也得到如此高规格的待遇。
酒到半酣,重耳借酒装傻,向周襄王提出一个心中琢磨很久的请求,希望死后能够——隧葬。
所谓隧葬,就是棺椁可以通过地下隧道,进入墓室内部,然后安葬,放置随葬品。
四方诸侯,是竖穴式的墓葬,用绳子悬吊着,把棺椁放入墓室。
当然,有些墓室,根据规模,也有一条或两条墓道的,但顶部都没有支撑板,都是露天的。说不好听点,就是挖个坑,埋点土而已。
重耳的隧葬要求,今天看来,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死后怎么埋葬的问题。这种事情,难道还用跟天子请示吗?答案是:必须的。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犯了王室大忌。春秋之前,隧葬,是周天子的特权,其余任何人,没有资格。
晋文公隐含的意思,我活着,不能当上天子,死后,希望能在地下得到天子待遇。要干什么?这是挑战王权,挑战周朝的根本制度,挑动周襄王敏感的神经。
作为诸侯,只不过一点儿救驾之功,却想僭用天子的葬礼,这是借功要挟,要跟周王平起平坐。
说实在的,有点居心叵测,不仅仅想当霸主,甚至有取代周王的想法。此次借机装傻充愣,表面是邀功求赏,实际,就是在试探周襄王的底线。
同意,意外之喜;否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春秋时期,两位公认最辉煌、最成功、最尊王的霸主——齐桓公与晋文公,一个要封禅,一个要请隧,居心何在?不过,他俩至少客客气气,没有胡来。
将来还有更直接、更野蛮的来闹事,那就是敢带兵来‘问鼎’的楚庄王。
其实,齐桓公与晋文公的内心也想称王,却又摆脱不了‘礼’的束缚,不敢明目张胆,跨出那一大步;不像楚国,我行我素私自称王多年,造成南北‘二王’并存的局面,以至于被称为‘南蛮’。
听了晋文公‘隧葬’的请求,周襄王内心很不高兴。虽然自己挺落魄,连洛邑都没保住,但出卖祖宗的事情,绝不能干。
所以,对于重耳的无礼要求,周襄王断然拒绝。死,你也是臣子,也要守礼,除非......
当时也没惯着,几乎是训斥的口吻:“我们的先王拥有天下,除了祭祀上帝神灵,也不敢为一己之私欲,败坏法规制度。生前死后服饰器物上的色彩和纹饰,代表了地位的尊卑贵贱,除此之外,天子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呢?现在,上天把灾难降临周室,我也只能守住王室的财物而已。我没有本事,以至于劳动叔父大驾,如果改变先王的制度来作为酬谢,那么你会受到人们的憎恶,因为法规不是我的私人财物,否则岂敢吝惜?如果你能发扬美德,改朝换代,创立新的制度来显示功业,那么你用天子的礼法,我即使被流放荒漠也无话可说。如果仍是姬姓天下,叔父作为诸侯尽到自己的职责,那葬礼这样的体制就不能改变。如若不然,叔父有自己的土地,自行隧葬,我也管不了。”(《国语》)
这段长篇大论,可谓掷地有声,砸的晋文公脊背发冷,额头冒汗,再也不敢请求隧葬。
请求隧葬,说白了,就是要颠覆整个周朝的礼乐制度,颠覆上下尊卑的等级制度,颠覆整个周朝。周襄王虽然不是多么英明之主,也并非昏庸之君,岂能答应?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灭掉王室,自己开启新时代;或者在晋国的土地上,自己隧葬,我也管不了你,但我绝对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春秋与战国,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礼’,春秋还保留一些,战国则彻底乱套。
现在的诸侯,虽然各自为政,名义上还‘尊王’,给足面子;到了战国时期,周王纯粹成了摆设,没人招惹则谢天谢地。至于‘朝拜’,无从谈起,后来甚至颠倒过来,周王整日提心吊胆,不得不去朝拜诸侯。
晋文公请隧,就是挑明了要赏赐,隐约还有威胁周襄王的意思。重耳如此大功,周襄王也不能亏待他,赏赐点儿什么呢?
金银珠宝?晋国商业发达,宝物很多,将来主盟天下,诸侯都去进贡,比王室还富有。后来的‘晋商’更是闻名天下,最著名的就是‘乔家大院’。
剩下最珍贵的,就是土地。恐怕周襄王也听说了,在重耳最落魄的时候,卫国五鹿的‘野人’,曾经送给他一土坷垃,重耳欣然笑纳,当宝贝一样保存着。
作为天子,不能太吝啬,毕竟勤王有功。周襄王狮子大开口,赐给重耳南阳的阳樊(今河南济源市承留镇曲阳村)、温(今河南温县)、原(今河南济源市庙街村西南)、欑茅(今河南辉县市赞城镇)四块土地(《史记》《国语》记载为八处)。
这里的‘南阳’,并不是现在的河南省南阳市。古人讲究‘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水北为阳,水南为阴’;这里的‘南阳’,大致在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就是后来狐偃所谓的‘表里山河’,绝对的战略要地。
面对这些土地,晋文公也不推辞,一一笑纳。在他的心目中,土地,永远是最重要的。
周襄王总是感激别人,还没见到谁来感激他。第一次奖励狄女王后头衔,这一次则是实实在在的,奖励了大面积的土地。
王室周边,已经被霸占空了,难道他不明白土地的重要吗?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
据《史记》记载,晋国最初不过‘方百里’,如今这么强大,曾经灭了许多同姓之国。晋国与王室都是姬姓,都是武王后代,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晋文公胆敢‘请隧’,不仅仅是想当个霸主的野心,必须好好安慰,打消他这种‘积极性’。如果实在不行,真要篡权,只能任他宰割。
关键是那几座城邑,有的在晋军的实际控制之下,有的曾经对抗王室,反复不定。当年,周桓王夺了郑国四座城邑,送给郑庄公十二座城邑,郑国吃个哑巴亏。为什么,那是苏国的土地,根本不听郑国指挥,王室也管不着。
现在送给重耳,也算甩掉包袱,做个人情,有本事就自己攻取,没本事就别想着封赏了。
经过这次勤王,虽然还没有征服诸侯,却获得了‘南阳’的土地,晋国终于有机会,把触手伸向中原。
但是,对于晋文公的无礼要求,孔夫子似乎很是不满,明显是威胁天子。以至于在《春秋》的这一年里,对救援周襄王这件事,一个字都不提。后来评价晋文公,更是:谲而不正。
虽然勤王有功,名声更加响亮,但是,‘请隧’并不成功。剩下一条路,如何建立自己的霸业?那就需要打败另一个强敌——楚国。只有打败楚国,把诸侯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才能开创自己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