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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庄王收服郑国后,原本饮马黄河,稍作休整,顺便查看晋军动向。

当听说晋军渡过黄河的时候,楚庄王毫不犹豫,准备撤退。毕竟,楚军已经征战数月,的确师老兵疲;再者,晋军也不好对付,几次正面交锋,楚军没占到任何便宜。

以楚国疲惫之师,迎战晋国精锐,这笔交易可不划算。

其实,当时楚军高层,也出现两种不同的声音:一方主战,一方主撤。

主战的以伍参为代表,他曾经冒死讽谏楚庄王,得到了‘一鸣惊人’的答复。之后,楚庄王开始奋起,伍参颇受宠信。

主撤的一方来头也不小,就是前面介绍过的‘春秋第一循吏’:令尹孙叔敖。

他是反对战争的,诚挚地对楚庄王说:“去年伐陈,今年攻郑,战火连年不断;战争打起来难以预料,如果这次失败,一切将前功尽弃,即使吃了伍参的肉,也于事无补。”

确实,攻郑伐陈可以,那都是小国,如果这次与晋国作战告负,十多年来建立的基业,将付之东流。

伍参也不甘示弱,直接反驳道:“如果作战胜利,那就说明你孙叔敖没有谋略;如果失败,我的肉在晋军那里,怎么还轮得上你呢?”

两位大臣,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但伍参反驳的理由,难以令人信服,毕竟胜负难料。孙叔敖是令尹,深得楚庄王器重,分析的也确实有道理。楚军连续作战数月,处境不利,权衡利弊,楚庄王决定:撤。

于是孙叔敖下令:倒转旌旗,车辕向南,准备回军。

如果楚军撤退,灭陈克郑,只能算是局部胜利。楚庄王空有称霸之心,没有称霸之实,顶天算是与晋国平分秋色。

虽然国君发布了撤退命令,伍参不甘心,夜晚,找机会悄悄进见楚庄王,给他分析当前的形势:“晋国参政的多是新人,主帅荀林父优柔寡断,不能行使命令;副帅先縠刚愎不仁,不能执行命令。三个统帅,想专权行事,却难以办到;军队想听从命令,却没有统一的上级,这次一定失败。而且大王您是一国之君,现在撤退,就是以君避臣,传出去多丢人啊!”

成语‘刚愎不仁’、‘刚愎自用’,描绘的就是先縠。

伍参说了那么多,虽然分析的头头是道,并非关键点。最后一句,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堂堂楚国国君,率领大军,却不敢与晋国臣子一战,丢人,太丢人!如果就这样撤退,好像楚庄王连晋国的臣子都害怕,不知会被那群太史埋汰成啥样。

这种耻辱,楚庄王岂能接受?听了伍参的话,他很不高兴,脸色立刻拉的老长。于是命令孙叔敖,调转战车,准备战斗,宁可冒着失败的风险,也绝不避战。

从举棋不定,到决一死战,众将士虽然疲惫,至少,楚军上下,作战思想已经统一。复仇!复仇!楚军士气高昂,要为三十五年前战死的将士们复仇!大家同仇敌忾,要洗刷‘城濮之战’的耻辱。

晋军各抒己见政令不一的时候,楚国已经万众一心。这就像女排奥运竞技场一样,输一分,也要抱成一团,互相鼓励;赢一分,即使落后,也要击掌庆贺,不输士气。

很快,楚国派少宰(官职)来到晋军,说道:“我们国君年青的时候,遭遇忧患,不善辞令。听说两位先君来往于此,只是为了安定郑国,岂敢得罪晋国?你们不要停留太久了。”

这话,软中带硬。当初楚成王、楚穆王,曾多次讨伐郑国,哪里是为了安定郑国?

晋国人才济济,士会出面答复:“昔日周平王曾经命令我们的晋文侯(帮助周平王东迁),与郑国共同辅佐王室;现在郑国不服从天子的命令,我们国君命令我们来问罪,岂敢劳动楚国的官吏来迎送?恭敬地拜谢君王的命令。”

士会这番话,以王命为借口,避重就轻,暗示不愿意与楚国交战。

古人的外交辞令,含蓄、稳重、礼貌、不露锋芒、软中带硬,真是现在外交家学习的榜样。不过,现在搞外交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背后早已决定,说错一句,今后就别想再露面了。

士会的回答,让先毂很不爽,觉得是奉承楚国,没一点霸主的尊严。

楚国使者走后,他派赵括追上去,傲慢地说:“刚才那个临时代表说的不对,我们国君命令我们,‘不要躲避敌人’,要把楚军从郑国赶出去。臣子们没有地方可以逃避命令,准备开战。”

内部的矛盾,完全暴露出来。

为了表明诚意,楚庄王不厌其烦,再次派来和平使者。荀林父与众将商议后,决定和为贵,并且约定了结盟日期。

一切都在往和平方向发展,就差签字盖章了。

但是,楚庄王真的想和为贵吗?正如狐偃所说:战争,理直则气壮。楚庄王就是要告诉两军将士,我们要和平,我们是正义的一方,是否开战,取决于你们晋国。

正当双方都以为将要和平的时候,楚军阵营却突然冒出一辆单车,直奔楚军阵营挑战。

车上三个人,许伯替乐伯驾驭战车,乐伯为车左,摄叔为车右。

这三位,纯粹的战将,平日默默无闻,这次作为先锋挑战晋军,豪气冲天。许伯说:“我听说单车挑战,驾车人要把车子驾驭的风驰电掣,旌旗斜倒,冲进敌营,还能安全返回。”

乐伯更加嚣张,大声道:“我听说单车挑战,车左用利箭射敌,还能代替御手驾驭战车;驾车人下车整齐马匹,理好马脖子上的皮带,然后一起回来。”

眼看那两位勇气可嘉,摄叔不甘落后,发话了:“我听说单车挑战,车右冲入敌营,杀死敌人、割取左耳、抓住俘虏,然后回来。”

真是三个狂生,而且狂妄至极,一个比一个牛,视战斗如儿戏。随随便便就要冲入敌营,杀人抓俘,还要全身而退,真是视敌人如土鸡瓦犬,插标卖首。

敢狂,要有实力。他们就像当年的楚庄王一样,要一鸣惊人。

一辆战车,一杆大旗,一股烟尘,径直冲入晋军大营。远处箭射,近处刀砍,乐伯还腾出空闲,下车整理马匹;摄叔则杀死敌人,割下左耳,还抓了俘虏;许伯驾驭战车,风驰电掣,然后全身而退,只留下身后一阵烟尘。

嚣张!太嚣张了!一辆单车三个人,就敢冲入数万晋军大营,还有闲暇整理马匹。冷兵器时代的英雄形象,被发挥的淋漓尽致。

这是挑衅,是蔑视,是侮辱。

说实在的,楚庄王根本就不想和谈,作为一国之君,岂能与它国臣子盟约?派出和平使者,不过是个幌子,向诸侯表明,楚国要和平,晋国要战争;派出挑战者,就是要故意激怒晋军,挑起他们内部的矛盾。

战争,就是这样,明面上和谈,争取舆论支持,博得好名声;背后该打则打,该偷袭则偷袭,一点不耽误。

三个人的狂妄之举,彻底激怒了晋军,如果让他们活着离开,传出去那是奇耻大辱。晋国派出大队人马追赶,左右包抄,眼看三人即将陷入包围。

乐伯不慌不忙,弯弓搭箭,左边射马,右边射人,真是箭无虚发,晋军左右翼都不敢前进。

虽然他射术很高超,但是,他还不是春秋第一射手。第一射手也是楚国人,名字叫养由基,号称‘养一箭’,射敌不用第二箭,他此时已经担任右军统帅的车右。

许伯、乐伯、摄叔已经达到目的,急匆匆撤退。虽然乐伯箭无虚发,但是,追兵太多,最后只剩下一支箭了。这支箭,不是特意留给自己的,战场自杀,那太丢人。不过这支箭,只能射一个敌人,他还没有一箭射一群的本事。

如果射出去,那就等着当俘虏吧,比战死还丢人。

眼看形势危急,突然,附近蹿出一群麋鹿。麋鹿,也称‘四不象’,《封神演义》中姜子牙的坐骑;然而,这种国产动物,清末几乎被猎绝;后来‘八国联军’入北京,把皇家园林中的麋鹿全部抢走;近代,才从英国引渡回来。

古代的生态环境太好了,大大小小的野生动物到处都是,麋鹿更是漫山遍野。如今即使制定各种法律,不断打击教育,竭尽全力去保护,也阻止不了各种动物的灭绝。

乐伯用最后一支箭,瞄准了一只麋鹿,一箭射倒。然后,摄叔捧着麋鹿,送给晋军一个叫鲍癸的头领。就像给朋友送礼物一样,客气地说:“由于今年还不到季节,该赠送的猎物没有来,只能以此作为送给你们的伙食了。”

古人注重礼节,见面礼不是钱财宝贝,而是飞禽走兽,最常见的就是大雁、羔羊等。

鲍癸完全可以不吃这一套,完全可以下令继续进攻,因为这是战场,前方站着的是敌人。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

如果真那样,那么这三个人很可能回不去了。战场上,只不过活捉或者杀死几个挑衅的敌人,很寻常的小事而已,史学家不会为此浪费笔墨,而历史也不会留下鲍癸的一点痕迹。

但是,历史能流传下来的小人物,往往都做了出人意料的决断。

晋军要继续追击,鲍癸阻止了手下人,他只说了一句话:“他们的车左善于射箭,车右善于辞令,都是君子啊!”

人家如此礼貌,我们不能野蛮,也讲究点君子风度。就凭这一句,《左传》留下了鲍癸的名字,虽然只是一笔带过,也足以慰藉平生。

楚国的三位勇士,就这样全身而退。

战争,不是只有胜败、生死、血泪,更需要的,是道义。有时候,不需要挥舞着大刀,在血腥的战场上,野蛮地厮杀。讲究点礼节,讲究点人性,也许会产生特殊的效果。

两次派出和平使者,却又派人单车挑战,故意激怒晋军,跟‘城濮之战’先轸戏耍成得臣如出一辙。

和平,有时候被当成一个幌子,往往成为野心家发动战争最好的利用工具。

这次挑战,彻底打乱了晋军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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