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看看王顸等人,从个个脸上惊讶的表情已猜测出,可能这些人并未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于是,老者说道:“下官并非故意给各位壮士添堵,你们身居庙堂之上,近在帝王将相身边,可谓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之流,自然极少有机会接近他们这些卑微军士,既然今日有缘来到下官这里,细细看看也无妨。”
王顸忙拱手施礼,说:“老阿祖过誉了,我等也不过是良家子弟,委身官府混一碗饱饭,仅此而已,哪里算得身居庙堂之上?”
“良家子弟?”金牛反问道:“兄弟你可知我的身世?”
王顸点头,拱手,道:“大兄身世,小弟当然不知。”
“我,金牛,”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羽林孤儿的便是!”
“羽林……”王顸不便再说下去,暗想,既是孤儿,定是苦命之人,如何又落到这里?
金牛满脸无奈地摇摇头,道:“我阿耶是孝武皇帝的羽林郎,永熙三年,战死在孝武皇常率众投奔关中的路上,老贼高欢的追兵强弓劲弩一番乱射,没射死皇帝老儿,倒是射中了我阿耶和他的一众弟兄,一下子死了五十多人,那年我不到五岁。后来,我家阿母那些阵亡羽林军的家眷并不知情,一路寻到长安,最终却落得是家家孤儿户户寡妇。唉,好在宇文太师体恤下情,专门派人对我等羽林孤儿悉心养育教导,成人者编入军中,以搏取功名,报效国家,顺便光宗耀祖。”
金牛这番话,思路清晰,实在不知他伤在了哪里。余粮却打断了他的话,说:“还搏哪门子功名?还不是差一点送了命?假若当年与你阿母留在洛阳,哪怕回乡里种地呢,保全性命还是要紧。哼,切莫要相信那些搏取功名报效国家的鬼话。”
“留在洛阳?回乡里种地?”金牛梗起了脖子,简直就是怒目圆睁了,道:“高欢能放过你?里长们都是吃屎的么?你能逃过抓丁么?你能躲得过刮地皮么?这都是命!活该我就是一个不人不鬼的命。”
王顸暗想,这个金牛的阿耶,若不是十多年前死在高欢追兵的弩箭之下,如今倒也极有可能在宇文太师手下混成了将军。若是那般,他也算得是将门之子,自然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恍惚之间,王顸竟从金牛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过,他迅速地从心里把这个不祥的念头打住,心里说,我阿耶官居大将军高位,与他的羽林郎阿耶相差的不是一丁半点儿。起点不同,我当然要比他强万倍才是……
余粮一脸苦笑地看看情绪激动的金牛,又扫了王顸等人一眼,说:“我这个小兄弟,唉,命苦,实在是苦得很!小小年纪就被编入军中,大统十二年,高欢老贼志图关中,玉壁城首当其中,韦孝宽将军虽说身经百战,却也难耐老贼倾山东之众,我这小兄弟就是在守城之时,因那贼军自城南挖地道,又引水漫灌,最终造成玉壁城西北角六十丈城墙坍崩,可怜小兄弟虽说最终活下来,你们看看,城墙坍崩之时,他被埋入乱石之中,胸骨折断,大伤元气,一年一年地捱下来,就瘦成了这个样子。”
原来如此!
一个侥幸活下来的人,按理说,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生态度?关于这样的问题,王顸最怕用心去想,他也无法想象金牛在玉壁之战中经历了怎样的生死劫难。
老者低了头,似是落泪了。余粮也不想再说下去,拄了拐,挣扎着站起,原地挪动了几步,像是在活动腿脚。男人们最伤心的时候,往往也只是能这样原地转几圈儿,或者打砸什么东西来发泄。
雨已经停了,王顸十分着急,如何才能把话题转到稻米上?他看了杜牧耕一眼,此人竟然眼中含泪。王顸暗想,老兄你也是苦哈哈的出身,小时候能比金牛好到哪里去?
哦,不对!王顸在转瞬之间又似是想明白了,杜牧耕年幼之时再苦再难,至少他现在还是全须全尾地活着,而且今后还有一日强似一日的势头,而这金牛呢?说不定我们从长安返回江陵再在此地落脚之时,已经见不到他了……
“我这里,如此之人,尚有三十七个,都是宇文太师点名妥善安置在此休养的,”老者如此一说,杜牧耕迅速反应了过来,接话道:“由此可见,太师视部下如手足之拳拳之心。”
也就是说,这里是宇文太师秘密安置伤残兵卒的一个休养院了?王顸不愿意往这方面想,又不得不想,再过几天,我就要见到这个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如何能不了解他的信息?
王顸问道:“三十七人,人人都是这般苦痛?”
“呵呵,”老者微笑,很勉强的那种,道:“若不是这般,又何须来到这里?”
“老阿祖,为啥安在这里呀?在这深山老林里,又跟耶娘兄弟不在一起!”陈儿洒的脑袋在这一刻确实不大灵光,金牛刚才都说了自己乃是羽林孤儿,你个傻蛋还在这里耶奴娘老子兄弟姊妹的,这不是往别人心窝子上捅?
“此地乃是一股汤泉源头,那镇安关,早在王莽篡位之前,本名就叫汤头关,宇文太师把他们安在此地,也是想每日里能在那汤池之中泡个把时辰,算是祛疾疗伤之策。”老者一边说,一边满含情意地看看金牛,又道:“我等脚下这片风水宝地,蕴含汤泉地脉之温热灵气,让他们这些难以耐受严寒之人,即便是在三九之日也可安然无恙。”
听了这些话,金牛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只有泡在汤泉子里,我喘气才匀实些,待到哪一天高欢老贼的儿孙们派兵来占了这汤泉池子,我也就去见我耶娘喽!”
高欢如何就有这般厉害?若真有这般能耐,他如何就干不过宇文泰?若能干得过宇文泰,那为何还会有西魏军直逼江陵城下之态势?
余粮叹气道:“高欢老贼也不算多有本事,他死了,他儿子也死了一个,不过,如今掌权的这一个,也是个厉害主儿,听说,比他耶有手段儿,咱太师愁的就是这个!”
这些话语中的事情,杂乱如麻,王顸一时理不清,又听得云里雾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