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府”二字的匾额下迈过门槛,跨过府门,先直走,再右拐一段路,又是一条长长的窄道,两边的高墙在暗淡的天空切成一个长条,像极了一块泡在水中的豆腐。
杜牧耕已经悄悄地感觉到饿了,突然之间想到了豆腐,饿的感觉更强烈了一些,难免更加怀念同泰寺中那些年的安逸时光。
再进一道六名带刀侍卫把守的门楼,便是一座花木扶蔬的院落,穿过烛影摇曳的花厅,绕过一片返着银光的湖面,终于在一片重檐宫殿前停住脚步。蔡佑已累得气喘吁吁,他停住脚步,说:“见了太师,我所言及你的身份,贤弟不必做任何解释,只依我的意思行事就好。”
远了看,殿内一片昏暗,内中像是无人,杜牧耕甚至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一步步走近,终于明白这一片重檐宫殿原来是建在六层高台之上。仔细地迈上层层台阶,迈过一道高高的红漆门槛,杜牧耕看到宽阔的殿堂内原来却是站了一群人。
蔡佑将军边走边拱手施礼道:“尚书大人!司空大人!哦!大都督!哦?弥俄突,你也在!”
被唤作弥俄突的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目光晶莹,眉清目秀,很有些玉树临风之意。蔡佑很随意地拍拍他的单薄的肩膀,像是在表达安慰。
蔡佑一直往里走,两名军校已经在门槛外面停住了脚步,杜牧耕跟在后面,相距三尺略多一点点的距离,他来不及看清尚书大人、司空大人、大都督这些人的面孔。这些都是要害人物,按说都是在皇帝跟前行走之人,如何此刻都集中到宇文太师养病的地方?
大殿中人虽多,却不嘈杂。蔡佑来到一道门前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杜牧耕一眼,并未说话。杜牧耕忙站定,左右看看,一时无人敢出声。两扇雕花木格子门各开一半,门后面垂下厚厚的步幛,看到有脚在走动,踩着软软的地毯,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蔡佑正要抬腿迈步,步幛后面闪出一个人,众人齐齐地围过来,蔡佑上前问道:“统万突,太师的病……”
这个被唤作统万突的少年,高高的个子,同样是肩膀单薄,浓眉,细长的眼睛,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他看看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蔡佑的脸上,说:“阿兄,过午就烧得厉害,医官们开了个方子,煎了汤药,喝下去两个时辰了,还是烫得吓人,医官们也不敢再冒然开方用药,只等阿兄回来拿主意。”
杜牧耕一边听一边暗暗思索,身热,喝了汤药两个时辰,依然烫得吓人,会是何因呢?
一位长者走到蔡佑等人面前,对着高个子的少年躬身施礼,道:“统万突,你是庶长子,大事大非面前,自当定夺!”
此人须发皆白,一说话都能看见牙齿少了几颗,蔡佑忙道:“于郡公,在我等面前,统万突毕竟还是个孩子,哦……太师的病,以郡公之见呢?”
众人依旧沉默,似是专等蔡佑与这于郡公和统万突三人最终拿出个主意。被唤作于郡公的长者,略加思索,道:“我于思敬,跟随太师几十载,出生入死,相必你我都知道,每随太师出征,我向来不惜身家性命,可事到如今,太师病重到如此地步,我只痛恨我不通医理,诊不清太师到底这是如何缘故,更痛恨我于谨不能代太师染疾卧病,若能以我这老朽之身代太师名赴黄泉,我都万死不辞!”
原来,这于郡公,姓于,名谨,字思敬。
于谨这番话,竟然说得众人都拭起了眼泪。
杜牧耕有些着急,心想,太师卧病在床,尔等在此扯闲篇,可有意义?于是说道:“将军能不能把医官叫来,我先问问医官如何?”
“你是谁?”一位武官厉声问道,唬得杜牧耕后退了一步,定睛看时,只见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满脸严肃,蔡佑忙道:“哦,回禀大都督,这是江陵使团中安梁郡王的侍医官,也是大梁国湘东王府黄门侍郎杜牧耕!”
大都督的目光瞬间变得柔软了些,对着杜牧耕拱了拱拳,算是施礼,说道:“哦!我是宇文护!杜黄门,失礼了!”
于谨也像是对江陵来的侍医官尊敬有加,忙上前一步,抱拳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杜黄门先为太师把把脉吧!”
蔡佑像是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说:“也好,也好,杜贤弟快请!”此时,已有两名内侍分立两边拉起了步幛,蔡佑在前,杜牧耕在后,相跟着进了里间。绕过一道木格子屏风,蔡佑来到宇文太师的床前,昏暗的灯光下,杜牧耕看到一张苍白的脸。
“义父,我回来了!”蔡佑轻声唤道:“义父,我请了江陵使团的侍医官来!”
渐渐适应了宇文太师卧房中的昏暗光线,杜牧耕这才发现,侧卧在床的宇文太师身上盖了锦丝帛衾,上面又压了两件细羊羔皮战袍,一呼一吸都是沉重的声响。
站在杜牧耕身后的于谨忙说:“太师的嘴唇干裂,是不是应该多喝水?”蔡佑拉了杜牧耕在胡床边沿上坐了,说:“先摸摸脉吧!”
杜牧耕搭手切脉,瞬间过后,发现宇文太师的脉,弦,沉,再摸额头、后背、脚踝,干烫!
众人齐齐地盯着杜牧耕,悄无声息,反倒是宇文太师,微微睁开双眼,道:“客人远道而来,未及接风洗尘,先劳烦前来为我诊病,失礼,失礼!”
杜牧耕一听,暗自高兴,忙问:“太师口干,可想喝水?”宇文太师点点头,说:“我宇文黑獭,一生杀伐决断,攻城略地,白骨累累,却也向来听信天命!其实,我的病,不至于不治,见到你,已经好了一半,这也是天命!”
一个内侍递上一个精巧的木托盘,拳头大的细瓷小碗中,大半碗水,蔡佑端起,浅尝一口,道:“凉水?”
一个侍医官向前小半步,道:“太师燥热心烦,岂敢再喝热汤?”
另一个内侍在胡床边跪了,双手举着托盘,蔡佑持一柄银匙,舀一点水,道到太师嘴边,说:“义父,喝点水吧!”那银匙的边沿刚刚触到嘴唇,宇文泰却如被火星儿烫到了一般,猛地一下,扭头向一侧躲开。
惊得蔡佑忙看了已站到三尺开外的杜牧耕一眼,又端过内侍手中托盘上的细瓷小碗,在床沿边坐了,道:“义父,口里干苦,该喝些水才是!”
宇文太师略睁了睁眼睛,又沉沉地闭上,道:“吾儿在此,吾心……略略……”蔡佑不知如此安慰,只得又舀起一匙水,送到宇文太师嘴边,宇文太师仍旧是疾速躲开,道:“冷!冰死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