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乃是一片少有的平坦地段,狼子河仅波涛汹涌的水面就有八十余丈宽。三年前,在江陵城中大都督府之万卷阁,王顸曾在《北国山川形胜全览图》上留意过这条河。当时,百思不解为何叫狼子河?还曾以为,河两岸密林遍布,野狼出入,时有百姓被伤及性命。如今眼见为实,统统不是。或许,此地先民苦于水患,视其为虎狼,无意中随口一叫,仅此而已。
正当众人各怀心思之时,远处一匹快马疾速而来,韦孝宽脱口而道:“探马卒子,慌你娘地么个?”杜牧耕与王顸对视而无语,如此斯文之人突然暴粗,必定有不好消息传来。
待那战马飞一般来至眼前,果然是右路军中所派探马,道:“回禀将军,此地向前二十九里,东魏贼军正在北岸河滩上筑栈桥!目测应有上百人,已筑成一段栈桥至少有二十丈,他们每向前间隔一丈五,即打下一排八至十根木桩,木桩上再架横梁,向河中推进极快,若无阻挡,今日亥时,贼军即能架栈桥至南岸!”
果然那边率先动手了!
杜牧耕被这消息激惹得有些兴奋。对方越主动出击,我的计谋越有用武之地。否则,宇文泰手下这些人太过于自信,只相信多年来横刀立马地前去厮杀,根本不懂得用兵之谋略……
见韦孝宽深思不语,探马又道:“我部若不加以阻挡,今日亥时,贼军必能架栈桥至南岸,届时我部将首尾难顾!”
闻听此言,韦孝宽大惊失色,十分突兀地问道:“我部可有将士御敌?可有计谋御敌灭贼?”
在杜牧耕看来,韦孝宽这话问得等于同废话,你是右路领军将军,有无将士御敌,你难道不知?人家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你却先慌了路数,还好意思问手下人等有无计谋?
探马又道:“贼军筑栈桥之处对岸,方圆百里并无人烟,再往东三里,即是狼子河流入黄河之处,两河交汇,风急浪高,水面宽一百四十九丈。”
这番话,句句扎心,直听得韦孝宽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目视了所有人,却未说一句话。
东魏军果然厉害啊,说打就打,容不得一点商量,也难怪韦孝宽一时没了主意。王顸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甚至想象不出假若自己的父兄在此,会如何化解眼前之危机。两军交战,打的就是一国之实力,国弱则兵熊,这还有什么说道?
宇文毓心中自然焦急万分,尚不懂得掩饰情绪,忙问道:“将军何计退敌?何计退敌?”
等不及韦孝宽言语,宇文毓又道:“大敌当前,按先急后缓之则,眼下当务之急,应是抵抗河对岸栈桥进展,万万不可使贼军架桥渡河。”
太师之子,见识不过如此,并无高明之处。王顸盯着杜牧耕,希望他有个主意,到了该表现之时,何必继续谦逊下去?若宇文毓也是一个杀伐决断干净利落之人,哪还有我们的机会?
“如何抵抗?如何抵抗?”韦孝宽喃喃自语般说道:“并非我等技不如人,贼军无非造出硬弩强我几倍而已,他射得中我,我却射不中他!能奈若何?能奈若何?难道天亡我大魏?天亡我大魏?”
这话说得就丧气了啊!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也,你如何就是这般衰气弥漫?王顸猜不透韦孝宽之真实意图,但在他看来,此时尚不能断定东魏军一定能胜,何必如此这般先灭自家锐气?
探马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八尺身材,手臂修长,两道剑眉,双目炯炯,鼻梁高隆,天庭饱满,很是一副狂傲之相。他看看众人,忙说:“将军大可不必如此焦虑,需与帐中人等共同商议,然后定夺才是。”
此语仿佛点醒宇文毓,他说:“请将军命我火速回营,由贺拔志远清点一千人马,交与我带到贼军筑栈桥处,一百部强弓硬弩伺候的便是。”
不等韦孝宽有所反应,宇文毓又道:“只要贼军进展至我部弩机手射程之内,立即予以剿灭。”
“唉唉!”韦孝宽叹气道:“在西府,我如何就不知与太师想到这弩?”
宇文毓面色苍白,心中却如失火一般,道:“将军与众人前去察看,我回营带人便是!”
韦孝宽挥挥手,宇文毓扬鞭打马而去。
探马却问:“可需禀报与大将军帐中?”
韦孝宽打马前行,道:“我等且去察看再作理会。”
探马本在前带队,众人未料想韦孝宽打马扬鞭一跃而起,猛地蹿出去几丈远。王顸紧随其后,片刻来至东魏军筑栈桥处岸边,顿时有些傻眼。
但见对岸河滩上,已筑成栈桥竟已有二十五六丈,桥面上并行三匹马绰绰有余。上百士卒短衣短衫,头顶束发,脚步匆匆,一溜儿小跑,肩扛手提地往河滩上运送木料。那些木料都是刚刚砍伐的松木、杉木、榆木、柳木,皆是寻常之物,可谓就地取材,并不费力。
栈桥最南端,为首两组士卒借助小船之力,叫着号子,齐齐地往河水中打夯,忙而有序。
一根丈二松木桩,细头朝下,不过几十锤,即可打入河泥中。对岸这番情景,直看得杜牧耕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还有如此训练有素之士兵,能将架筑栈桥之事娴熟到这样之程度。看来,领兵之人,却是并非只有冲锋陷阵。
如此娴熟地打下一排木桩八至十根,另有一组士卒迅速铺上两丈长碗口粗杉木,并有专人拿了铁钉用锤砸实固定。
韦孝宽说:“唉,惟在强弓硬弩掩护之下,贼军方敢如此嚣张如此有恃无恐地筑桥!”韦孝宽极力掩饰胸中气愤,却掩不住对己实力之担忧:“这一次从禹门口跨过黄河,一举击溃义川郡,天知道贼儿们在义川郡邑中屯了多少支弩箭?若耗不尽这些弩箭,我等将是一日都不敢主动出击。”
此刻,王顸理解了韦孝宽之担忧,宇文太师远在长安城中,自不会料到三万大军所面临这一致命难题。由此,王顸想起离开江陵之前,宇文泰派老将杨忠攻克安陆,大军直逼江陵,那是何等傲然何等自大?而湘东大王如何就不能集中弩机灭敌?难道,湘东大王真不知宇文泰麾下各部过于自信马上功夫,而不肯钻研工匠之器甲制作?江陵李家所司弓弩坊,匠人所造器物当不在东魏弩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