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前面,熊熊火势确已烧到神仙弯,斛律光手下之爱将高峻康所派潜伏弩机手虽在大火中侥幸逃生,最终算下来却也有十几人被烧得眉秃发焦皮红肉绽。几个重伤者一时再难司职弩机发射作战,只得派人送回河东后方营地养伤。
向来强硬的高峻康面对麾下士卒之惨状,心里有苦说不出,暗骂自己此前想到了所有不利,为何唯独不想想火攻之利害?只得安慰道:“众位弟兄,这把火不过是天意而已,需知贤哲有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我等需转移战略,且退让他三五里又何妨?”
故此,当贺若敦手下之人将大火烧至神仙弯拐角处之前,高峻康却如先知先觉般地预料到了这一步,提早下手命一百人去驴子渡口边的山坡地上砍伐松柏。
高峻康似乎天生为人就是行军作战宿营筑城,他特别叮嘱,所砍伐松柏树不要太粗壮者,当然也不能太细,碗口粗最好。众人不解,高峻康说:“太粗者不便于搬运,我等不是造船,而是筑瞭望塔楼,且也不需多伐,每人三棵足已,众弟兄不必担心有所劳累。”
东魏军中职级较少,命令传达极快,一声令下,早已有军士带人运来了斧锯各五十把。于是,麾下一名司工校尉点齐了百名士卒,持了斧锯直奔驴子渡而去。高峻康把手中钢刀一挥,道:“弟兄们,撤,且到驴子渡口故址上筑楼子去!”
驴子渡口故址在何方位?按杜牧耕手中那副行军图上的标记,在神仙弯拐角处往南十五里,本是一处民间通商渡口,又因东西魏对峙以来而日渐废弃。不过,东魏武定四年玉壁之战中,宇文泰大军曾在驴子渡口运送大批军用物资过黄河,以援韦孝宽婴城固守。
今日再说那驴子渡口西岸坡地,与神仙弯南北相连之陡峭山势相比,驴子渡口故址正对着一片舒缓山坡,松林茂密,柏树挺拔。高峻康自渡过禹门口第一日,见到这一片松柏树就萌生想法,若哪一日被迫退回河东,退兵之前务必伐尽这片松柏,运回河东以做河上悬楼之用。再者,也可断绝日后西魏军再以此为后援供给之要道。
司戈校尉孙德坦是个不到三十岁的胖子,他骑马来到高峻康的面前,抱手施礼道:“将军,可有筑楼草图供我等众弟兄便宜行事?”
高峻康像是忘记了此等要事,忙从怀中拿出一个羊皮包,包中排列了几个卷轴,其中一个约大拇指粗细。高峻康把卷轴展开,递到孙德坦手上,面带微笑地说:“还是老兄你心细,按这草图行事,自然省事些。不过,你可得现场监工,务必务必牢固为上!”
“将军且请放心便是,这悬楼子若有一丁点问题,嘿嘿!”孙德坦说罢笑笑,又拿手掌在自家脖颈后面做了个“砍”的手势,又道:“凭借这悬楼,将军不灭他西魏几千人,也枉了一世精明。”
何谓悬楼?此乃东魏高欢丞相当年在世之时所创,选四根两丈余长松柏木做基为立柱,如架桥打桩般以石夯打入居河岸十丈开外水中,宜选水势平缓开阔处。四根立柱在水中固定后,以丈五横梁木交叉呈斜拉之势如后世之钢结构桥梁那般,之后再在上连接长度在两丈以内四根稍细松柏木,又以丈二横梁木交叉呈斜拉之势。立柱与横梁之间皆以二头钉固定,钉装也容易,拆卸更容易。如此一来,水上楼架通常已有三丈高。楼架之上再以手腕粗杂木并排铺开做楼底面,四周同样并排杂木算作墙壁,是为悬楼,或谓望楼。悬于水上,居高望远之意。部伍底层领兵打仗之将军士卒,往往简单谓之楼子。
高峻康早料到,西魏军不会甘于受困神仙弯以北。故在派出弩机手潜伏之时,已着铁匠锻打二头钉。自北魏分裂为东西二政权以来,攻伐频频,战守之间少不了构筑防御工事,二头钉在土木工事中用途广泛。此次渡河作战,高峻康提前准备二头钉,据言传也是深受侯景在江南作战之启发。侯景兵临建康城下三十余日不克,亏就亏在不认可土木工事之功。
待到百名伐木兵卒每人伐倒三棵松柏杂木之时,果然就有一千只二头钉送到高峻康面前。司工校尉陈卜儿本是平阳郡石匠世家出身,东魏武定元年七月被征从军之后却屡在筑城之事中脱颖而出,正可谓一技通,百技通。高峻康鉴于陈卜儿的出色表现,立即派人悄悄送去金锭两只以视奖赏,陈卜儿却婉拒,道:“大敌当前,将军何需此举?且看我陈卜儿如何率人为将军筑起一座悬楼,也好供孙德坦兄率弩机手狂扫来犯之贼。”言说此话的陈卜儿,完全不似一个石匠后人。
神仙弯南北三里之内风势渐无,火势依然熊熊但南延之势渐弱,贺若敦当然着急,部伍缓缓前移之步履几近于停滞。常言道,不怕慢,就怕停,兵贵速,不贵久。尤其近十多年以来,东西魏之间征战向来如阵风急雨,三五日决出胜负才是正常,若十余日久攻不下必有无穷后患。贺若敦率军出征最怕一个久字,细细算来,他当属擅于攻而弱于守之类。
此刻,队主于槐率士卒行在最前面,见火苗不再如原来那般向前跳跃式引燃,不免急燥起来,他派人禀报贺若敦:“可否趁东魏贼军慌乱撤退之时,推进至火势边沿以南?”
若无火势压制,东魏弩机手何需撤退?贺若敦果断否决,回道:“不可!万不可再伤亡一人!”
打发走了于槐的传令卒,贺若敦自言自语道:“这把大火已烧了三十几里,如何连个烧伤的贼军士卒尸首也不见一具?”
部伍缓慢前进途中,贺若敦专派二十士卒断后,意在搜逻弩机与死伤之士。
孰不知,战场之上,哪有如此死心塌地之人?大火乃是由北向南一点一点蔓延而来,如何就能把潜伏之兵卒烧死?如何就能让东魏伏兵丢了弩机夺命而逃?陈儿洒深谙此道,他把握十足地答道:“这说明,他们的弩机手撤退得迅速,一见大势不好,不等上级明示,抓紧撤退。再一个,就算是受了伤,要逃跑,那也得把家伙带上,嗯?对吧?东魏造一部弩机也不是便宜之事,丢了弩机,就等于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