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若敦瞪了郑吉训一眼，似是嫌他多嘴。郑吉训像是有些害怕，忙闭了嘴，眼神就显得更呆了些。

陈儿洒笑了笑，没说话，但他已经猜透了贺若敦的心思。

贺若敦看看杜牧耕与王顸，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说：“将军率两位宾客前来，末将我心中万分感激，今日若能荡平前方逆贼，莫说是我交出兵权，纵使我死于乱军之中，我贺若敦也毫无遗憾。”

韦孝宽似是从中察觉到了贺若敦之担忧，忙道：“贤弟不可乱想，我奉大将军之命前来督战，却不是前来易将，前线所有将士仍由你来调度指挥，我等众人合议一番，若能想出一妙计灭了来犯之敌，也算是不妄宇文太师平日之栽培。”

临阵易将，兵家大忌，南北皆同。王顸轻轻点头，韦孝宽这样的将军若放在江陵军中，自然也是上上等之良将，言谈举止中透出非同寻常的修养。试想，若有韦孝宽这样的将军在建康城中统领诸军，那侯景畜生可还有活路？

贺若敦正想表明今日敌情之复杂艰难，却见探子马金飞奔过来，说：“禀报诸位将军，东魏贼军在悬楼以南，约七十丈处河水中，又筑一架悬楼，如今楼架已成，正在上面铺横梁贺围挡，若第二架悬楼筑成，我部向南推进，将比登天还难！”

“将军！”队主于槐喊道：“快快定夺！我等以命相拼！”

“韦将军！”贺若敦压低了声音，道：“东魏配有重型弩弓，当在万钧以上，且其弩机为黄铜精铸，射程远在我部弩机之上，时至此刻，我部已有四十八人死于东魏强弩之下，行参军金泽死于近身搏杀。”

陈儿洒心里突然鄙视起贺若敦来，你倒记得清啊，刚刚死了四十七个，加上之前被射中的曲三盅，可不就是四十八人！既然都亡了四十九个，为何你一点对策都没有？

“依贤弟之意，眼下该当如何呢？”韦孝宽的心思，显然并不在于你死了多少人，他又问贺若敦：“贤弟可有对策？”

“将军命我上阵去拼杀，我贺若敦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如今让我拿出对策来，实不如杀我人头以谢罪！”贺若敦所说这番话，声音极低，却是实话，以至于说到最后，贺若敦都不敢抬眼看众人。

“贤弟你驰骋沙场这些年，向来威名远扬，这一回，如何这般反常？不过是伤亡几十个弟兄，”说到这里，韦孝宽还是停下来，望了远处的尸首片刻，说：“若说不难过，当然是假话，只是，难过又有何用？贼军杀了我们的弟兄，我们当然还需以同样的手段杀回去！如同他们背信弃义杀过黄河来，我们就要理直气壮地将他们杀回去，至于说两方各自伤亡有多大，那就要看将士们之决心与胆气。”

贺若敦的副将余仁义，二十九岁，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因近年与贺若敦多有分歧而谨言慎行。如无嘴葫芦般闷了大半日，此刻终于勉强开口，道：“依末将之见，当务之急应是安营，既然不能向前推进，当然也不能后退，再者，日上三竿，辰时末刻已过，人吃马喂都需操办，若再僵持下去，反而对我部不利。”

此话有理，让士卒们空着肚子攻城略地？让战马空着肚子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怎么可能？为将之道，不该如此。

“传令！就地安营！”贺若敦一声令下，后方部伍将士兵卒立即由行军转为安营，队主于槐自知肩负重任，忙去带了人巡视前沿阵地。贺若敦哭丧着脸，说：“韦将军，我心有不甘哪！”

韦孝宽下了马，朝着河水边走去，杜牧耕忙跟过去，护卫们也要跟上，韦孝宽抬手制止了。

贺若敦明白了其中之意，忙赶到韦孝宽的身边，说：“将军之意，我贺若敦至死铭记。”

韦孝宽轻轻笑道：“你我皆是领兵之人，且不论杀敌之功，仅这言语表率，我当认为，纵使大敌当前，也不必死不离口，切莫相信什么哀兵必胜之理，打仗么，打的是一口气，打的更是脑筋！”

“是！是！是！”贺若敦频频点头称是，杜牧耕在旁边却不知他是否真的明白了韦孝宽之意。

王顸离他们三个约有一丈远，韦孝宽差不多已经走到了黄河水能够打湿战靴之地，浪滔声不绝于耳。

不远处，悬楼下有小船靠近，也能看到有士卒从小船上背了东西一步一步爬上软梯。

韦孝宽似是盯着东魏军的悬楼在出神，那士卒把东西送上了悬楼，又一步一步地从软梯上回到小船上，另一个士卒就划着桨回到岸边。

杜牧耕感叹道：“他们，也真是聚齐了一帮子能工巧匠！按说，造悬楼的功夫，江南匠人更擅长吧？如何他东魏小毛贼也精于此道？”

韦孝宽受了启发，忙对贺若敦引见，说：“这是大梁国湘东王府的黄门侍郎！杜黄门！太师的救命恩人呢！”

杜牧耕忙向贺若敦拱拱手，说：“承蒙诸位将军抬爱，不才杜牧耕在太师面前所为，也不过是懂一些雕虫小技，偶尔医得伤寒风疾之类，碰巧就医对了太师的病症。”

“哦？”贺若敦眼前一亮向杜牧耕和王顸抱拳施礼，道：“老者常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想请教二位贤弟，当前我贺若敦这困局，如何解得开哪？四十九个兄弟的命，只换得他们一条命，这个亏，我吃不下，我的弟兄们也吃不下！”

韦孝宽看着王顸，点头，却不语。

王顸心里说，你吃下？你的弟兄们吃不下？谁让你们吃下呢？有种就去报仇啊，在这里瞎逼逼有个屁用？事到如今了，你还有脸说人家东魏军一条命，换了你四十九条命，你这个领兵的将军是干什么吃的？在汾南驿领命之时，你又是怎样的一副嘴脸？一个男人，若在手下人面前时时装成大尾巴狼，而在上司面前又处处做摇尾巴狗状，那么，这个人，基本上就是不折不扣之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