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郡人氏淳于牛见多识广,算得此掩障中之主心骨。战场上有主见之士卒,个个仿佛与生俱来。当初受命筑掩障之时,淳于牛刻意留出六处望孔,比高峻康所要求四处多出两处,意在防备西面北面偷袭之敌。
与淳于牛并肩御敌的两个兄弟,一个是家在乐安郡的尔朱俊杰,另一个是来自长乐郡的李瓜田。二人均不足二十岁,向来视淳于牛为人生之典范。部伍之中底层士卒间,往往钦佩足智多谋如淳于牛者。
人生一世,不就是争个出人头地?既然朝廷募兵在所难免,我等就要及时抓住机遇混他个人上人,再不济也得活着出来再活着回去吧?
两军交战,不怕冲锋陷阵,就怕潜伏防守。高峻康的掩障部署,三人一处,也算是排解潜伏防守时辰过于漫长而枯燥寂寞之策。尔朱俊杰在掩障中守了大半日,也不见西魏军来攻,反而急得不行,说:“在这里死等,还不如宿卫京师哪,零刀子割肉,耗人斗志!”
站岗放哨安营扎寨修整枪刀弓箭之事,往往让人觉得乏味。可是,军中又怎么可能天天作战?淳于牛总是乐于享受枯燥寂寞之中的清闲,他能够想透彻更多的问题,让下一步的战斗更具智慧更具胜算。
李瓜田饭量大,随身携带之军粮总比他人早半个时辰吃完,相比起西魏军的攻势,他更关心这防守之势何时能收场,他说:“早点撤退,早点吃顿热乎饭,不比啥都强?吃喝都不顾的话,你还想杀谁呢?打打杀杀个么逼劲?谁不想个上舒舒坦坦的日子?”
此言有理,但这番道理不能如此直白地四处宣扬。淳于牛笑道:“瓜弟弟要我说,你这心思就不对,世上无善人,人善被人欺,鬼都怕恶人,两军阵前,杀敌如杀鬼,你不杀他,他杀你,你不欺他,他欺你,你硬了,他就熊,你熊了,他就硬,一物降一物,你杀敌越多,胆儿越大,胆壮了,命才硬,从汉高祖刘邦、光武常刘秀到魏武帝曹孟德、晋文帝司马昭,再到咱元魏开国的道武皇帝爷,哪一个不是杀人杀出来的帝王之尊?”
云里雾里般的说辞,淳于牛是从他的上司那里听来的,算得现趸现卖,却又直教李瓜田昏昏欲睡。不足二十岁的男人与二十好几的男人,心里所想往往不同。
……
天才型弩机手淳于牛从军之前与父祖叔侄兄弟在家以耕读为业,闲暇之时研习武艺。常人所言,天下两难,读书打拳。而在淳于牛看来,二者却可兼备,一动一静,相得益彰。这一回,高洋命斛律光率大军西渡黄河攻克义川郡,淳于牛曾在私底下与弟兄们合计:“若能占领他长安逆贼几个州郡,也足以佐证咱齐王大将军侯尼干乃是英姿神武谋略超群之人。”
侯尼干,乃是当今东魏丞相、齐王高洋之鲜卑名。淳于牛以此呼之,无非是想与弟兄们表明,他对于高氏兄弟诸人之知根知底。
此次武定八年正月里不顾天时地利之顺逆,毅然发起西进攻伐长安属地义川郡,东魏齐王高洋之心思可谓路人皆知:虽然我长兄高澄于武定七年九月遇剌死于贱奴之手,我高氏一门仍然后继有人仍然能够左右元魏政局……
东魏武定八年即是西魏大统十六年,而那建康城中却已在侯景逼迫之下改元为大宝元年。正月元宵节刚过之时,王顸尚在江陵城安梁郡王府中,建康那边改元之消息传至湘东王耳中,偏偏下令江陵百官依然沿用太清年号。
这一年,湘东王萧绎谓之为太清四年也,以示继承父志男意。
就在西魏军前一日发起火攻之时,东魏弩机手淳于牛依然信心满满:齐王定会增援,决不会坐视我等溃败,这一仗打的不是义川郡方圆几十里,乃是高氏兄弟的脸面。
不过,河面上第一架悬楼被西魏军的三架木排烟熏火燎之时,淳于牛又连连担心起来,自言自语道:“天要灭高氏么?唉,若天不灭他高氏,天理何在?”
尔朱俊杰本是谨慎之人,一听淳于牛的言论,吓得要死,忙提醒说:“这要让人听见,岂不是要灭族?”
李瓜田则不以为然,说:“这样的话,你知,我知,牛哥知,如何能被外人知晓?”
尔朱俊杰前后左右地看看掩障外面,悄声说:“谁敢保证外面无人偷听?”
淳于牛望见第一架悬楼东北角那根立柱被引燃时,本以为高峻康会有所动作,安能消极被动坐以待毙?然而,高峻康却无任何应对之策。
片刻过后,虽然火焰被几个兵卒浇灭,淳于牛却分外急躁,骂道:“我等若是守不住这禹门口,就算是侯尼干容得了斛律光,那斛律大将军也容不了高峻康吧?谁能容得了败军之将?嗯?那么多弟兄都替你挡了刀枪,你高峻康还有脸活?嗯?弟兄们,想想吧,你我弟兄三人可还有活路么?”
外面的光线时而明亮时而昏暗,掩障内也在明暗之间频频转换,李瓜田说:“挨到白日间就好些,眼下现实里黑灯瞎火的,看啥都看不清!”
其实,掩障内淳于牛与尔朱俊杰和李瓜田的这番言谈,孟庆礼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孟庆礼心中拿不准这个“牛哥”的军中职阶,更拿不准此人焉何如此这般情绪异常。自东西二魏各立其主这十多年,军衔职级错宗复杂混乱如麻不一而终,宗元魏者有之,宗魏晋者有之,宗两汉者更有之。如此一来,两军交战之时双方搞不懂彼此阶层体系,隔山打牛般雾里看花凭感觉行事。
“只怕那长安逆贼不让你挨到早食时辰,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痴心妄想!哪那么容易?”淳于牛也觉得自己情绪异常,这是身在战场之人的大忌讳。生死由命的事,急躁个么劲?身经百战之人,往往有这样的体会,一个人在战死之前往往会有万般急躁之时。故此,后世之人往往在骂人之时会说:抢么个哩?抢死么?
明知胡思乱想对眼下之势不利,淳于牛却管不了自己的心,他说:“手握着强弓劲弩,明知道长安毛贼鞭长莫及,还不趁热打铁?还在等?再等可就是天作孽呀!”淳于牛越说越没劲,深感孤掌难鸣之无限悲哀。掩障外面,孟庆礼听得直想笑,天下真有如此可笑之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只管干好你自己之事,在此操得那门子闲心?老子即刻就要取你的首级,你还趁的那门子热,又打的哪门子铁?与此而言,人的死,都是抢来的。譬如,后世里那些抢吃抢喝之人,最终都死于胖。
后世之医生皆言,胖为百病之源。
扯得远了,暂且打住。
李瓜田说:“牛哥,那悬楼,我觉得悬得狠哪!长安逆贼再弄几堆柴火,若再刮个风,岂不是更悬?”他所说的悬,即是危亡之意。
尔朱俊杰说:“我要是高峻康,眼下就命楼子里的弟兄们撤下来,楼子塌了,换个地儿再架一个就是,可是,那些个弟兄们哪?少一个是一个,越死越少,最后谁能灭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