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在望孔前太过专注的缘故，李瓜田突然觉得两眼涨痛，他从掩障西墙的望孔处抬起了头，看了尔朱俊杰一眼，知道这位老兄在等外面那个长安蠢货主动送死上门。

任何一个行业的老手，都极善于等待，尔朱俊杰当属此类。

昏暗之中，李瓜田用泛着亮光的眼神示意尔朱俊杰，那意思是要不要虚张声势一下，来个声东击西之计，快快结果了这蠢货的性命？

尔朱俊杰却在摇头！他摇头之时一脸坚定，信心十足，似是胜券在握，又令李瓜田担心他会因志在必得而轻敌。战场之上，轻敌乃是自古兵家之大忌，一旦有了这个苗头，那将是非常不祥之兆。

掩障内实在过于狭小，李瓜田的脸与尔朱俊杰的脸相距不足三尺，两人都能闻到彼此呼出的热烈且紧迫的气息。

平日里能吃能睡的尔朱俊杰，此刻精神抖擞，脸上沁出了汗，散发出一股酸臭味道。这个过于不讲究的男人，细致起来的时候只在两军对垒，甚至贴身近战之时。往日，李瓜田也能吃能睡却爱干净。此时，弥漫在尔朱俊杰的气味中，本瓜田就十分刻意地向后仰了头，想靠在北面墙上喘几口粗气。

背靠凸凹不平的石墙，李瓜田的右手无意中碰到一样东西，心中陡然一惊，瞬间涌起莫名的激动。那是淳于牛往日里须臾不离身的剑，一柄黄铜镂花雕尾双刃长剑。只是，那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装在剑鞘内，而是挂在插入石墙缝中的一支箭矢上。

据说，剑非名剑，精铜反复锻打而已，只不过是因那剑上所佩流苏乃是最亲近之人所编织。仅仅在半个时辰之前，剑的主人淳于牛还在把玩此物，以寄托思乡牵挂至亲之情愫……

李瓜田顺手取下了淳于牛的剑，沉甸甸地握在手中。剑柄寒凉异常如英雄尸骨般令人心痛，李瓜田眼前顿时泛起一道寒光。黄铜剑远无青铜剑那般高贵，习武之人攒半个月军饷为自己置一把黄铜剑，并非多难之事。邺城内，北大街丹桂坊，为匠人聚集之地。李瓜田曾在那里购得一把短刀，只是不知这一役之后还能否再去丹桂坊选刀剑。

尔朱俊杰并未在意到李瓜田持剑独赏，更不知道他因剑而黯然伤神。尔朱俊杰的性情与李瓜田似有不同，他只在提防门外之徒随时杀入。眼下正是你死我活之时，哪里容得尔等浮想联翩？

尉迟天元收回了刚刚伸出的右脚，心中极其失望，觉得自己正被兄弟们抛弃，也可能是被那几个短命鬼给吓怕了，不敢再往前挪动。兔头卒冲在第一线，人人心中都有个小算盘，我向前一步会不会死？我死了值不值？我稍稍保守一点，将兵之人会不会看到？若看不到，我又何必冒进？卖命？天知道我此时此刻在为谁家卖命？一将成名万骨枯，那万骨之中何必少我这一具？

“有我这个守在最前沿的人，你们怕什么呢？”尉迟天元在心里笑了起来，胆小鬼们你凭么建功立业？哪一个将军会看得上你们这些在战场上缩头缩脑之人？

远处，有叫喊声从河面上传来，分不清是哪一方的兵卒在齐心协力地想干成某一件事情。尉迟天元就想到了韦孝宽将军，暗想自己今后若能在韦将军帐中行走几年，必定能使自己如虎添翼一般名闻军中。宇文太师将西魏诸多部伍重新划分十二军府，并将其整编入六柱国麾下，岂不是为我等勇敢杀敌之人畅通了升迁之路？

如此说来，尉迟天元乃是实实在在地走了神。

人在战场上，脚踏鬼门关，尉迟天元所思所想早已偏离“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之训。

正当尉迟天元心潮涌动之时，一柄黄铜利剑从背后石墙缝中穿出，正中他的右侧后腰。淳于牛留下的那柄黄铜剑被李瓜田握在手中，轻轻地穿过掩障入口处西侧石墙中的一道缝隙，又被猛然发力直入尉迟天元的后腰。

那柄剑长三尺一寸，透过一尺半的石墙之后，刺穿尉迟天元的腰腹仍然绰绰有余。发力之前，稍稍计算过。不过，李瓜田也相信自己手上的感觉，他在感谢掩障外面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还想感谢淳于牛带领尔朱俊杰与他在筑墙之时，有意无意间留下的这些缝隙。

但，尉迟天元也是一个极其敏捷之人，在他感觉到自己被尖锐之物刺痛之时，马上顺势一个前扑，旋即远离了那一处险境。不过，他的后腰上已是鲜血如注，心中一惊，暗想，完蛋！我如何就没想到？我如何就不知道提防这个？

尔朱俊杰捕捉到了咫尺之外的变化，他眼疾手更快，伴随着尉迟天元扑倒在地，他风一般箭步上前，一刀砍在尉迟天元的后脖颈上，立时身首异处。

尉迟天元的首级滚至三尺开外，满脸涨得通红，两眼仍是怒目而睁，一股血涌出之后脸色复归苍白。

战场上不缺思想家，只缺谨慎人。

尔朱俊杰面无表情地抽身退回至掩障内，却被李瓜田用胳膊肘撞倒在东墙上，外面一个黑影翻滚而过，直至尉迟天元的首级跟前。显然，那也是一个极蠢极蠢之人，蠢到李瓜田端了弩机朝他发射之时，他甚至停顿了一下。

那个在尉迟天元首级跟前单膝跪地之人正是冯铁犁，他不过是想确定被杀之人是不是尉迟天元。甚至，他曾坚信这是尉迟天元所杀的东魏毛贼之首级，由此一个翻滚过去，正好重新开辟攻入掩障之道路。

就在冯铁犁尚未想明白这首级到底是哪一个之时，李瓜田的右手扣动了悬刀，一箭飞来，正中鼻梁，应声而倒。

尔牛俊杰难免兴奋，李瓜田连杀两人当令他刮目相看，若淳于牛仍在，弟兄三人当能杀出重围，但眼下情势异常紧迫，谁知那些长安逆贼潜伏在四周还有多少个？

掩障外，中箭之人冯铁犁还在尉迟天元的首级旁扭曲了身子反复挣扎，相隔十丈有余之处，伍头魏宗毅与兔头卒曹闯痛心不已但又毫无办法。

魏宗毅低声骂道：“我日，他里头能有多少人？你一个孟庆礼，换不来三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