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过了脉,杜牧耕又让宇文泰张了口,看了舌象,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舌胎厚、腻而暗灰,这是一个人长期焦虑昼夜颠倒,过度劳烦之必然结果。杜牧耕希望他能够静下心来,平卧在胡床上好好歇息一番。
宇文泰却道:“但凡两军阵前经过几番厮杀,又活下来之人,绝非侥幸之辈,完全是智勇与胆识之杂合,我手下那些将军幢主队主参军参将伍头乃至兔头卒,哪一个不是眼睛雪亮之人?”
与南梁国的军队序列沿续曹魏与西晋东晋之正统架构不同,宇文泰对军队部伍之改革颇显与时俱进特色,但凡那些冗长累赘之职级一概舍去,从不因需沿承祖制而保留那些毫无用处之人员编制。这就让杜牧耕听起来有些费解,好在万变不离其宗。
宇文泰说:“他们在军前之勇武与懦弱,我自然也是如在眼前一般,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行军作战之事,不服是不行的,要没有这个容人之量,还领什么兵?还打什么仗?还辅佐什么朝廷?”
诚哉斯言,梁高祖尚未蒙难时,一直对宇文泰赞赏有加,曾经认为此人必将会成为梁国江山社稷之大敌。未料想,竟死在一个从来未入法眼的侯景手中。宇文泰难免有些得意,说:“领兵之人,有勇,有谋,仅是一个基本,如人之两足,路如何走,往哪里去,尚需足够之智慧……”
这番话,几近于将杜牧耕吓出一身冷汗,黑獭老儿你这是在示威么?这是强人不服天命么?从脉象上来分析,这分明是一个久病虚弱之人在硬撑啊。要说宇文泰的脉与病,分明就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如何却又是这般强硬?
宇文泰的脉,左腕沉、弦,右腕滑、数,杜牧耕的心里有些上上下下地嘀咕,他如何就与常人有病之时不同?单看脉象,这就复杂了些。世上之事,若简明清晰,一目了然,其结局定然不会太反常。怕就怕在如此有违常理之症,实在难寻症结所在。
杜牧耕故意拖长了把脉的时间,他在寻思如何与太师交流,又暗暗默念佛祖保佑太师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眼下您老人家万万不可驾鹤西归啊,好歹你再活上个几年,我也能腾挪出一点地盘来呀!万一你死了,你让我怎么办?我要留在长安,必定得有您这么一座靠山才活得下去吧?
“如何?我的脉象如何呀?”宇文泰瞪大了眼睛,问道:“直说吧,还有多少时辰的活头儿?”
过于明白之人,往往如水至清则无鱼一般令人不敢亲近。宇文泰就给了杜牧耕这样的感觉,这确实是一个不容易欺骗的智慧老者。在他眼里,一切几近于透明。杜牧耕不语,只是认真反思其反常脉象之根源。
宇文泰不理会众人的心情,自承自地说道:“你们不必瞒我,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一个人的脉象,骗不了你们这些精于医理之人,我嘛,最不怕的就是这个,刀枪之下侥幸活过来的人,还怕一个死么?人哪,往往就是这样,该你死的时候,不想死,也得死,不该你死的时候,你想死,反而死不了!哼哼,我算是想明白了,有么好怕的呢?”
杜牧耕看了蔡佑将军一眼,蔡佑即明白了杜牧耕之意,即刻着人拿过了纸与笔,有内侍端了一方青石砚在跟前,杜牧耕提笔濡了墨,在石印了朱红边线的桑皮纸上写道:酒黄连八钱,龟板三两,姜半夏八钱,厚朴一两,杷叶八钱,炒白术一两,茯苓一两,丹皮一两,苏梗一两,生甘草八钱,桔梗一两,牛膝五钱,柴胡一两半,酒白芍一两,炒枳头二两,陈皮一两,生龙牡各三两。
写完,端详片刻,杜牧耕又对蔡佑说:“将军先着人配一付,煎好了请太师服过,睡下,待到明日辰时三刻,我再来把脉,再做加减或调整。”
蔡佑接过,略看了一眼,问:“此前,侍医之方药,多为一两,八钱,极少二两,贤弟如此剂量,是否再做斟酌?”
杜牧耕不看蔡佑,也不看宇文泰,却说:“煎好以后,分三回服,看看便知。”这话,便是拒绝了蔡佑之意,言语平淡,却透着坚决的不容置疑。
蔡佑将军尚未表态,宇文泰答道:“好,就按我儿所开出的方子去配药,连日来,老夫也感觉该吃些汤药才好,呵呵,我这情绪也着实令我不解,天下能有多大的事,何以令我急躁焦虑寝食难安?”
闻听此言,杜牧耕略略放心了些,暗暗揣摩这症与方还算相合,你蔡佑之言,纯属外行。歧黄之术疗疾救人,不传之秘在于量。对药之剂量,有无精湛把控能量,乃是衡量行医之人的重要尺度。任何药材,若无一定剂量,自然没有一定之效。古语所言,重剂方起沉疴是也。若剂量太过微小,又逢急症重症,岂不是杯水而车薪?
蔡佑拿了药方,说:“太师稍作歇息,我去安排人配药,煎好了就端进来。”宇文泰点头,说:“你煎药的功夫,留你弟弟在这里,跟我说说话也好。”
一口一个你弟弟,我算得他哪门子的弟弟?杜牧耕脸上笑笑,心里却暗暗叫苦,这深更半夜的,我累得要死,你却让人陪你说话,看来你老人家还真是有病,且病得不轻。
只是,我陪你说什么呢?这老东西难道是想从我嘴里套出点什么情报来么?我可是从同泰寺逃难出来的,又是一个出家人,哪知道大梁国的内情?
“我的儿,你们都给我说说,这是么世道?”宇文泰终于又开口说话:“如今可谓天下大乱,偏偏又无一个曹孟德,只有一个跳梁小丑一个黄口小儿,一个上窜下跳,一个左右逢源,世无英雄?英雄们都去了哪里?我的儿,你们都给我说说,唉唉。”
杜牧耕稍稍安心,听了这些,却又不敢轻易开口,言多必失之理他还是知晓,尤其是在如此一个拿不准其心思的老人家面前,多一句莫如少一句。
宇文泰说:“唉,那个元善见,二十五六岁的儿皇帝,他懂个么子呢?他称赞高洋是什么道格穹苍,千龄一出,呵呵,依我看,这绝对不是元善见能说出来的话,他站不了这么高,但也不是高洋能说出来的话,他天生就没那个气魄,我想来想去,那不过是身边文人所为。文人,如何能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