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耕不说话,但听得真切。听听他说的这些话,这哪里是一个重病缠身之人?
强硬之人,重病缠身之时仍然强硬,本性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杜牧耕最害怕宇文泰的眼睛,怎么说呢?不威而怒,或不怒而威这样的陈词滥调,皆不足以概括宇文泰之眼神特点。
人就是这样千差万别。如宇文泰,只要他那么轻轻地抬眼一看,必然能够看清你的真面目,也一定能够看穿你的心思,也像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你说这样的人可怕不可怕?
“唉,文人误国!”宇文泰的语气中极尽蔑视之态,杜牧耕也跟着“唉”了一声。
宇文泰又说:“不过呢,文人嘛,能耐有限,有些时候又少不了,就是这般非驴非马地四不像。”
这番话,直听得杜牧耕心里一阵紧张,像我这种人,在他眼里是不是跟文人一类?是不是属于非驴非马地四不像?只能动动嘴皮子功夫,提刀上马冲锋陷阵的本事丝毫没有!!哦,对了,我对他老人家而言,唯一的用处或许就是还可以给他把脉诊病……
片刻的沉默中,宇文泰的眼中渐渐地泛起了一丝光亮,道:“好哇!也让你们受受教诲,听听人家的文人怎么说话?嗯?”
宇文泰的兴致突然就好了起来,如寻常时日聊家常一般,拿了那谍报念道:“秦川尚阻,作我仇雠,爰挹椒兰,飞书请好,天动其衷,辞卑礼厚,区宇乂宁,遐迩毕至,哎呀,这是啥意思来?”
蔡佑的脸上,神色与表情都有些僵硬,他只是“额”了一声,就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立在那里。
杜牧耕倒是听得十分明白,却不便开口,他相信蔡佑一定会懂这些言语之意,那宇文泰更懂。此时,不需要任何一个下等之人对此做出解释,沉默就是最好的立场。
奇耻大辱面前,任何话语都是放屁!
宇文泰依然在微笑,又像是无可奈何地苦笑,道:“这不就是说,咱既跟他为敌,又向他示好嘛?世上哪有煽一巴掌揉三揉的傻瓜蛋子?说咱向他东魏递交的国书,辞是卑的,礼是厚的,放屁!那高家爷们儿纯是狗舔鸡鸡头,自己糊弄自己哩,哼!”
这话,纯属失态之语么?
如此粗俗如听不堪入耳,竟也能从堂堂太师口中说出?
杜牧耕低下了头,只看自己的脚尖。蔡佑也不说话,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这是把咱贬得不值一壶尿泥钱儿哩,这是高洋借了元儿皇的口,在为自家长远之谋大作声势哩,唉唉,看看人家的儿子,就他高欢那个狗一样的势子,偏偏就养下这么一个硬气儿子,你们说说,这是不是命,这是不是……”宇文泰不再微笑,眼神中透着悲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也可能是想养养精神。
“义父,大可不必难过!”蔡佑说话的声音竟有些沉痛了,杜牧耕却认为不必如此假惺惺地作秀。
有什么好沉痛的?都是成年人,如何连一点打击都受不了?你难过或不难过,都阻挡不了别人的计划,既然如此,那你还难过个么子劲?
“我不是难过!他们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也值得让我难过?你们真是这样认为,岂不是也太小瞧了我老黑獭,唉,你们啊……”宇文泰从胡床上坐了起来,唬得两名内侍赶紧跑过来扶住两肩,宇文泰摆摆手,说:“我是担忧!我是不甘心!高氏兄弟一旦掌了军政大权,篡位之日可期呀!”
一个人在病中,脑瓜子里仍然想这些颇费精神之事,他的病能不一天天加重?杜牧耕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对,他应该是因为想事情太多,所以才病到了这一步……
而在蔡佑看来,高氏兄弟之篡位,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身在那样的位置上,谁都会有篡位之心,皇权之诱惑,谁能挡得住?
宇文泰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与高欢斗了几十年,如今他的几个儿子跟我誓决高低,唉唉,他们一旦篡位成功,那就等于是变了天,他高氏兄弟与我等众将士,将不再是正朔之争,而是国与国之争,元魏天下将由内政之争转为敌对外患!”
何为内政?何为外患?杜牧耕被这老儿的话给搅糊涂了,对手还是那些对手,如何就将不再是正朔之争?
“义父!”蔡佑扑通跪倒在床前,道:“儿为一介武夫,实在理不清义父所忧虑之内政与外患有何区别,只是恳请义父命我率一队人马出征东魏,直捣邺城!”
二人之言,杜牧耕直听得十二分不以为然,这是酒醉之后的一派胡言吗?直捣邺城?凭么哩?禹门口那一片儿,多大一点儿地方?至今不也没打下来?那可是东魏入侵,明不正,言不顺!柱国大将军赵元贵率三万铁骑,决心不可谓不大,又如何呢?
杜牧耕站在原地未地,并非他没有听明白蔡佑的表态式言语,只是他觉得如今不是弄这些形式主义的时机,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何必搞这些华而无用的名堂?
果然,宇文泰笑道:“我的儿,你这般幼稚,不怕你弟弟笑话你?你还真以为他是个没见过世面之人?嗯?我告诉你,那江南的同泰寺,一般人能接近的么?那可是大梁国皇帝的福地,你也应该知道吧?萧老儿常把自己舍身同泰寺,你以为那是真心皈依佛门?那不过是障国人之耳目,那同泰寺乃是萧老儿的一件道具罢了,你弟他在那寺里十多年,难道是吃白饭么?唉唉,快起来吧!”
杜牧耕听了,忙跪下磕头,道:“义父谬赞,言过其实,儿受之有愧。”
蔡佑站了起来,低了头退至门旁,心情复杂而难过,宇文泰说:“怎么说呢?大梁国归顺了东魏的那些州郡刺史太守,我看没有一个是傻瓜蛋子,那可都是些见风使舵的精明人哩,人家归顺于东魏,凭么子哩?就是看到了高洋兄弟的齐心协力,这个高洋也很聪明,不与南梁国为敌,只与咱们为敌,相比之下,咱们既与南梁国的湘东王为敌,又与高洋兄弟为敌,如何应付得了?”
杜牧耕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他也不去看宇文泰,他担心自己的眼神暴露了真实的想法,虽然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明天将面对一个怎样的局面。
宇文泰满目慈爱地看了蔡佑一眼,说:“我的儿,你好好看看这谍报,在出去给我配药方子之前,跟你弟弟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供我参考也好,唉,我实在累了,得歇一歇。”说完,将谍报递到了内侍的手中,那内侍又递到了蔡何的手中,蔡佑却不看,直接转给了杜牧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