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军安营之地驾战船至湘州城东门前,水面之下会有何机关?王僧辩在此之前并没有想到其中凶险。直至领教了萧誉守城防御之厉害,损兵折将船沉水底惨不忍睹之时,又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其实,湘州城东水面底下所谓暗中玄机并不复杂,不过是事先在相距城墙五至七丈处提前砌筑了障马碓。当初修筑之时,防的就是攻城之船舰。本以为用处不大,没想到如此威力,既沉没战船又顺势歼灭八百人。
何为障马碓?
也不过是长三尺,宽二尺条石,以黄米浆和泥所砌尖形障碍。凡尖锐条石,皆采自岳麓山北坡,其石质坚硬锋利棱角分明。行船之时,若无提前防备,战船一旦迎面撞击障马碓,刻意雕琢之尖锐石角必能使船底爆裂,从而导致战船进水而沉。
三月初八这一日寅时二刻,大将军王僧辩信心十足,亲自指挥五艘战船几乎同时来至望海门前水域,却又几乎同时撞上水中障马碓。如此意外,猝不及防,王僧辩初时且未感觉到前行受阻有多麻烦,直至船首下沉之后,船体急急向后滑动,船上士卒慌乱尖叫,心有不甘者试图跳水谋得一条生路。而从那一列障马碓再往东推进两丈,即是水深五丈之处。
望海门城门校卢士南今年二十九岁,祖上本是浔阳郡寒门良家子,至卢士南一辈已是自幼习文练武不事农耕。今日守城,卢士南立下军令状:不全歼来犯之敌,即求郡王第下将我投入水中。萧誉说:“唇齿相依,生死与共,我岂能如此?”卢士南追随萧誉已有十三年,自知其心性,又道:“在这城东一线将那江陵傻儿消耗殆尽,我自有办法。”
萧誉嘴上在与卢士南说话,眼睛却是盯着水面上的战局,又道:“消耗殆尽?不也是骨肉相残?同为大梁子弟,如何你死我活?如何生灵涂炭?那跛足畜生祸害得还不够?如何让我们这些人自相作践?视生灵如草芥?”
“国难之时,身不由己,天知道湘东王在江陵城中做啥子打算?他想篡位么?”卢士南并不考虑萧誉的感受,继续道:“当今圣上也不过是一时受人挟持,如何就让湘东王看到了机会?他若真有如此想法,我倒要看看他能把这湘州城围上多少时日。”
二人正说话间,水面上那形势即现逆天败亡之相。可怜那船上将士,已乱如热锅中之虫蚁,左冲右撞,了无头绪。船长六丈,漏水之后,船首竟先沉了下去。船上兵卒将士,从未遭遇如此迎头痛击,慌乱之中你推我搡,惊呼尖叫纷纷落水。而那水中,却并无出路。逼迫船上之人投入水中,恰恰正是萧誉麾下众人所愿。
城头上,弓箭手迅速出击,水面上眨眼间一片血红。人在水中,几如死物一般,就算是从未练习射箭之人也能一箭毙命,更何况湘州守卒被困城上数月以来,日日研习箭法?
再说那船,平日里看上去也算得庞然大物,沉入水中却是一瞬间,待到大将军王僧辩终于想明白战船定是撞上水上障碍,又命令后续战船不再前进时,那五只身为先锋之船竟然沉没至仅剩桅杆!
当此之时,大将军王僧辩理应再派战船前往救援掩护士卒回撤,孰料,大将军误判了形势,却以为再派战船前往仍难免重蹈被撞沉之覆辙。于是,按兵不动,众目睽睽之下,不论将士兵卒,无不惨死水中。
太清四年三月初三八这一战,减员八百,折船五只。数目明了,缘由繁琐,大将军王僧辩只能如实撰写。战报写就,八百里加急,当日即达江陵。湘东王见战报,冷冷一笑,只回复八个字:有何颜面称这一战?
王僧辩初不解,后一想,湘东殿下疑之有理:尚未开战,即撞上暗障而沉船,对方毫发未损,岂算得一战?若说是战,你可向湘州城上射出一箭?斩倒一人?面对惨败,你可以消磨对方锐气之措?
指挥千军万马,向来从容自若的王僧辩在湘东王的八字回复面前,竟然有些麻林,天要下雨,这也是由得不自己之事,还能如何?我已尽力,我已问心无愧。纵然我战死湘州,湘东王又能诸事皆顺?
袁汝韬极善察颜观色,明知王僧辩对湘东评判战局之反常早已习惯,却依然装作猜不透其心思,劝慰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将在外,王命有所不受,大将军当见机行事,万不可受湘东殿下情绪之左右。”
话虽这么说,王僧辩仍感觉自身处境万般艰难,若是在江陵遭遇如此败局,岂不是项上人头早已搬家?湘东王萧绎的心思,谁敢不仔细猜?谁敢不放在心上?他一看你不顺眼,马上就是掉脑袋的下场,谁敢不察?
未出师,即大捷,萧誉面对望海门前水域一片血红,却是痛苦流涕,在城头上面朝东北方向长跪不起,任谁规劝都无济于事。当日晚间亥时初刻,萧誉百般思索之后,毅然修书一封。次日寅时二刻,着府中法曹参军倪云鹏以蜜腊涂封妥当之后捆绑在箭矢上,交由弓弩手射向王僧辩营中。
营门守卒拣起箭矢,片刻不敢耽搁,快速传送至大将军帐中。此时,王僧辩并未入眠,见此物,难免怒火中烧,眼中布满血丝,又不得不展开信函,嘴上骂道:“混丈小儿,得寸进尺,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我倒看看你将要落得一个如何下场!”
但见信中曰:姑丈阿耶足下,我等诸人本为骨肉之亲,数十日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天作孽乎?人作孽乎?今日灯下提笔斟词酌句之时,余心乱如麻且又如焚如荼。念我等本是同宗骨肉,竟落得刀枪相见,岂不哀哉?想先帝拳拳之心,不由得仰天长叹,涕泪皆流。非如此,又若何?先贤有言,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余痛定思痛,自皇祖蒙难以来,余之言行,当介乎君子与小人之间也……
读至此,王僧辩突然觉得手脚冰凉,身心俱冷,暗暗叹息道:看来,这叔侄二人之间的死结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