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依然漆黑一片,更高远处可见星星点点,清晰而明亮。反倒是城下水面上,人与船皆在云蒸霞蔚中模糊难辨。砖石混间的城头上不远处,青砖角楼横脊显出如刀切般平整的黑影,上面蹲着几只体形硕大通体皆黑的大鸟,似凶神恶煞般冷眼旁观这一出徒劳的闹剧。
沈休猜测后续的弟兄们在城外有没有伤亡,却听见城上掩障中有人在喊话:“妄想攻城的逆贼们,放下刀枪,放下弓箭,竖起耳朵,仔细听真喽,你们的人,现如今绑了十个,听清了,十个,二五一十的十,不是一二三四的四,嗯?要想他们活命,你们马上后退!”
“完蛋!”王德远叹息道:“完蛋!还不如一刀杀了我,让我死个痛快!”不等别人言语,王德远又扭转了脖子朝着城下大喊:“莫上当,不能退,若后退,必将前功尽弃,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黑暗中,凌吉山吩咐:“糖豆儿,甜瓜儿,你两个把那条傻狗子的嘴堵上!胡汪汪么哩?”
两个小卒应声上前,一个手持短刀,弯腰挑开了王德远的兜裆布,割下一片锦布条子,在手中团把了一番,后面一个小卒两手掐住王德远的脖子,那腌渍之物就被填进了口中。
王德远嘴里仍在唔唔哇哇地乱叫,却无人听清他想说什么。之后,两个小卒又抽过一根生硬的牛皮绳子,将王德远死死地捆绑在旗杆上。其中,一个小卒拿短刀指指王德远,道:“再不服,把这个割下来,堵你的臭嘴!”另一个则拿了短刀拍在王德远的脸上,极鄙视地说:“胜者王侯败者贼,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你落到这一步,还嘴硬个巴??想充硬汉子么?你的命可能硬过这把刀?”
王德远气得脑袋直撞背后的旗杆,撞了几下,可能确实极痛,就停了下来,闭了眼不看任何人。看来,每一个人都不傻,在疼痛面前,天大的志气都得退求其此。
无人再敢胡言乱语,在钢刀面前,谁能清楚保命要紧。骨气是读书人吃饱了闲谈之时的五石散,偶尔发发汗不咸不淡地说一说是可以的,用来保命延年益寿却不能当真。智者不能自见其面,勇者不能自举其身之类空谈,更是一点狗屁用处也没有。
掩障中,那个声音嘹亮之人又在喊话:“好,很好,退得麻利,极有诚意!嗯,早就该这样乖乖地听话,也省得你的弟兄在这里受苦!回去禀告王大将军,要想这十个人活命,拆掉水上的五架角楼,后退五十里,回归谈判。”
拆了角楼,后退五十里,这是得寸进尺了,以五架望楼,换十条人命?这十条命,能有这般值钱?这需要多惜兵如子之将领,才能有此魄力?那五架角楼是三二日就能在水上架成的么?
沈休闻听,急得大叫:“转告大将军,我等不要命,我等不要命!角楼不能拆,不能退!”
萧誉一直在暗处,见此状,吩咐道:“这不要命的狗贱奴,先掌嘴,我倒要看看,他嘴硬,还是命硬!”紧跟在萧誉身边的中兵参军佟维泮小声道:“此人恰恰是在留后路,他唯有如此,城下那将军才不至于治他们奸诈投敌失节之罪。”
中兵参军之职就是罚奸诈均劳逸,这才叫做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萧誉极赏识地看了佟维泮一眼,道:“这类假狗子最可怜,哪里懂得他那上司的心思?”
他的上司,大将军王僧辩?还是湘东王萧绎?还是大将军帐中的射声校尉?
凌吉山走到沈休面前,叹息一声,道:“你我皆是从军之辈,当懂得忠心耿耿,当懂得忠臣孝子,当懂得家国天下情怀,更应懂得保全江山基业之理,如何就是你不要命?眼下这争端,也不过是皇家贵胄宗室诸王之间一点小误会,保不齐过了几日就合好如初,岂容得你一个下贱之人在此胡沁?嗯?依你之见,你是想要郡王第下取你的性命,也好让王大将军攻克湘州为你报仇雪恨?”
萧誉仍然躲在暗处,越想越生气,越听越觉得凌吉山言之有理,不由得愤然道:“不跟他废话,让他们的人给他掌嘴,别脏了你的手,我河东麾下之部曲,只知为国杀敌抵御外寇,绝不会刀枪向内骨肉相残。”
这话说得是,萧誉看人判事理解问题果然有层次有高度,中兵参军佟维泮自是佩服得不行,说:“江陵那边的人,个个都是这般做足了面子功夫,由此可见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银样腊头枪们真要打起来,那也是不堪一击望风而逃。”
萧誉没言语,心里却骂佟维泮睁眼说瞎话纯属放屁不脸红,究竟是谁不堪一击?听这意思是你包围了江陵城数十日?你取我七叔的项上人头来给我看看?
凌吉山凑到近前逐个细看了被俘之人,就在郭庐面前定住,道:“你是大梁国的子民,又生得仪表堂堂一脸正气,看起来也不像个奸人,如今这世道,污吏苟且,酸腐偷生,国贼遍地,你理应惩治国贼,为国尽忠。”
“啊?”郭庐听明白了,这是让他给沈休掌嘴!这怎么可能?就是把我的脑袋砍了,我也不能干这事儿啊!郭庐道:“本以为河东郡王知书达理,没想到也教出你们这样一帮下作之人!”
萧誉听了,怒火中烧,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是两巴掌,佟维泮忙上前拉开,道:“殿下何必亲自动手,如此下贱之物,由我来处置即可。”又转头吩咐:“来人,先控水再掌嘴!”
先控水,就是头朝下,脚朝上,吊起来打。
“且慢,且慢!”萧誉说:“何必伤他们的皮毛?尽是些愚忠之民,纵然打死了又如何?全尾全须地留着他们,下一步有大用。”
一听此言,郭庐倒不明白了,反问:“你就是河东郡王?”
佟维泮喝道:“放肆!不懂规矩的畜生!”凌吉山直接上前飞起一脚,郭庐的嘴里刹那间喷出了鲜血,又一记直拳连连击在额上,萧誉急忙拉住,道:“何必如此毒打?他也不过是个孩子,跟了我们,一样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