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扒钉登城?
此乃大将军王僧辩近日与帐中诸将彻夜冥思苦想之计。
这些受命登城之猛士身上,每人配有四十枚双头钉,两头尖的铁钉锻打折弯成马蹄铁掌样大小,插入城墙砖缝中,可脚蹬可手扶而上。按平日里所推演顺序依次向上,仅四十枚双头钉即可开辟出一条登城通道,更何况人人身上配有四十枚双头钉?五十人所携带双头钉,若能将这一片城墙钉得密密麻麻,诸勇士岂不是如履平地一般?
此计,亦多亏王僧辩大将军帐中外兵参军兰庆祥。外兵参军在萧梁时代,相当于野战军司令部作战参谋。而在十五年前,即梁武帝大同二年,当时身为羽林庶子的兰庆祥曾因司护送刺史履任之职,到过湘州城并小住十余日。
作战参谋所到之处必定会注意观察山川河流地形地势及都邑城防,也算是职业习惯使然。如今,随大将军王僧辩数攻湘州而纹丝未动之时,兰庆祥突然想起当年受邀登上湘州城头时,曾留意这城墙并非如建康城那般青砖对缝。一言之,湘州城建得仓促,又自恃四面环水,无云梯攻城之忧,故那砖缝之间以黄泥与石灰掩衬。当时,兰庆祥心中即暗暗琢磨,城墙建筑得如此粗糙,纵然城墙再高,护城河水再深,又如何挡得住身手不凡之人登城逾越?
如今,历经十数年风雨侵蚀的湘州城,当然更容易插入尖锐之物。王僧辩一筹莫展之时,兰庆祥抱拳施礼,说:“回禀大将军,我罪该万死,如何一着急,求胜心切,只想着屠城略地,只想着斩关夜退,竟将这关乎胜败之大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孰不知守备严固之湘州也必有其软肋?咱们抓紧时间锻打双头铁钉啊,有了那东西,只要靠近了城墙,咱的人往砖缝里一***架云梯可是方便多了。”
大将军帐中外兵参军兰庆祥所提供的这一线索至关重要,双头钉的威力更是不可小视。眨眼间,为首的第一个登城勇士已如猿猴般攀援至距离水面三丈开外。他叫荣三石,臂长腿短,双目炯炯,二十四五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江陵城里土生土长的良家子。但见他一手持铜盾护住头与肩,一手极速地寻找可插入双头钉的灰砖间缝隙,之后再依次交替着手脚向上攀登二尺。
看人登攀在城墙上,其心情并不比登城者更轻松,今日胜负在此一举。从百五十丈之外水面上疾速而来,如梦境一般靠近城墙,却未有一箭一矢从城头射出,这当然让人心生疑惑。
诱敌深入?还是城上守卒苦于浓烟弥漫,此刻正睁不开眼?
自幼在江陵城中长大的良家子荣三石身手敏捷,每向上一步,皆如同夜间灯下墙头壁虎般步步为营。待到稳定了身躯,荣三石再从斜挎的羊皮软兜中摸出一枚双头钉,容不得观望之人深出一口气,即又继续寻找合适安插之处。袁汝韬在柳叶舟上直瞪得眼眶酸痛,心亦狂跳不止,又跳得毫无节奏,但他也庆幸这湘州城墙并非直上直下,而是稍稍有一点坡度。这就好,这也算得天赐良机了。且这坡度正好能让登城勇士将身子牢牢地贴住,之后再寻找向上的机会。若这城墙再陡峭一点,恐怕向上攀登起来也不好办。
袁汝韬不说话,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话说。其实,他在担心。作为一个久经军中生死之人,他担心城上有埋伏,虽然并不知悉城头将兵之人的底细,但以河东郡王的志气,守城之人自然也非等闲之辈。若有埋伏,自己所率这五十多个弟兄,岂不是让人一网打尽?若是一网打尽,自己还有何面目回去?只能是投水自尽,以身殉职。
城下,容不得袁汝韬想清楚城头上是否有埋伏,局势在变,堪称瞬息万变。城墙上方,荣三石已攀上了城堞口,他身轻如燕,落地无声。城堞口就是后世之人所熟悉的城上如齿状的矮墙。
荣三石的身影掩没在城堞口后面,同样是没有一丝声响。有浓烟随风飘过,反倒不利于城下之人观望城上动静。袁汝韬几乎要尖叫起来,他想提醒荣三石小心一些,至少要提防城堞口后面有伏兵。湘州城上守卒个个卖命,这都是河东郡王散财聚士之功……
但是,荣三石翻过城堞口之后,并没有尖叫。此刻,已经没有哪一个功夫高手来得及细想,没有尖叫,并非不顺利……真正的高手对决,谁会大呼小叫?只有街头小混混狗仗人势之时,才会扎扎呼呼虚张声势。
前面有荣三石带路,第二个勇士自然而然地单手一撑,连同另一只手中的铜盾一起,轻轻松松地越上了城墙。若在平地上,或在山林间,突击小分队皆是这样相互掩护,交替前进。无需口令,也无需手势与旗语,一切全属心知肚明。
如此这般,十几个勇士攀上城头,袁汝韬忍不住小声喊道:“弟兄们,小心啊,回个话,抓活的!”在袁汝韬的想象中,惟有捉到几个活口,将来才能够与守城将领对峙、谈判,甚至交换回半夜时分被俘的弟兄们。
在作战行动中制定计划剿灭敌手本没有错,但若在计划中将胜利想象得过于完美就是致命错误就是自欺其人。袁汝韬没有意识到这个致命之处,他一心想拿下这片城防区域,他忽略了对手也是足智多谋之辈,可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男人在两军对垒之时,难免只想到一战告捷解鞍秣马。
湘州城上,以荣三石为首的登城之士,确实已成为湘州城迎瑞门城门校尉凌吉山手中的活口。这一刻,头顶上的阳光更加耀眼,风力渐缓,白云如大朵牡丹花开,城上浓烟渐渐散去,似是令守城之卒更便于捕捉来犯之敌。
荣三石虽是王僧辩将军麾下普通一兵,但在湘州城守卒眼中却是非同寻常之物。凌吉山在迎瑞门上方城楼中暗暗观望片刻之后,终于来至登城勇士即将翻身而入之处,他不说话,他的弟兄们也不说话,但所有人皆心中有数,只有捉了这些活口,郡王殿下才有与城下谈判之砝码。
凌吉山的弟兄们擅长擒拿之术,单单一个锁喉,即能瞬间置人于眩晕失语状态。正因为此,袁汝韬在城下才听不到一声异常。荣三石被人突然锁喉的一刹那,浑身竟是瘫软的,即后人所描述的失忆状态,想喊却喊不出,心里只是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