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顸心想,一到要紧时刻,你就貌似什么事情都不懂。严格说来,你这个南安郡王总让人感觉满腹诗书彬彬有礼,但其实你就是银样腊头枪兼猪一样的队友。谁天生就会攻城掠地会冲锋陷阵会偷鸡摸狗会杀人放火?你我皆为芸芸众生,还不是一样一样地慢慢学来的么?
萧方矩素日里最不喜刀枪兵书战策之类,当他渐渐明白宗懔将军让他带人去筑坝,不自觉地后背上放了冷汗,这岂不是将要逼迫他走一条不寻常之路?谁能说那筑坝之处不会有萧重孙的死党想在暗中替他出气?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要是有人从背后放冷箭,我这五百人马可经得起来几日折腾?萧方矩突然就觉得压力山大,问道:“万一呢?万一咱们手下那些弟兄干不成这个事儿?我如何向大将军那边交待?”
这是什么话?干一件事情之前,谁敢保证绝对能成?就算是有绝对把握,还有一个不可抗拒的意外之类呢?萧方矩的这番性格特点,绝对出自湘东王萧绎的独家真传,凡事爱走极端,对谁对不信任,属于被迫害妄想综合症患者的一支。王顸心里很无奈,嘴也却又只能抚慰,说:“五百士卒中,难不成还没有一个明白人?筑坝,堆山,挖壕,引水,行船,架角楼,差不多都是一个制子,只要有点力气,但凡有点脑子,差不多就是一通百通。”
“唉唉,水里筑坝,跟那湘州城外头堆个土山还不一样,水底下的深浅,咱也不知道,再说,哪里去弄那么些石头?又没个辎重车辆,全凭肩扛手提么?这要是有哪个军府之人带了几千兵马前来厮杀,岂不是要我等全军覆没,葬身湘江水底去喂虾蟹鱼鳖?”萧方矩一边叹气一边摇头,看来他是真的着了急。
众人面前,萧方矩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他是连最基本的装装样子都不会,也从来不知道还要兼顾众人的情绪。王顸忙道:“对这种事情,陈儿洒最在行,他们李家祖辈儿都是工匠,筑坝之事对他来说还不是司空见惯?北上长安之时,我与他随大魏军出征,他在紧要时刻,倒也是心灵手巧足智多谋呢。”
王顸这番话,丝毫没有夸大抬高陈儿洒的成分,萧方矩直听得两眼主放光,眉目舒展,却又依然是叹气,道:“唉,要是早知道来攻湘州还得筑堤坝,多划拉他们李家几个匠人就好了,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就怕咱们手底下这五百弟兄不开窍儿。”
此时仍不忘记卖弄学问,王顸感觉自己这表兄也真是没救了,你张嘴就引经据典,弟兄们有几人能懂你的意思?
萧方矩说:“本以为攻城就是攻城,谁知道还要带人前去筑坝?早知如此,何必去那城下?又白白地伤了瑞秃驴的性命?唉唉!”
这话,在王顸听来简直可笑,如何就是早知道如此?你要是早知道湘州城这般难对付,当初就应该趁他萧誉去建康勤王途中来一个智取,将他骗到江陵城中备下毒酒,让他在酒足饭饱中溘然而逝。
明明知道萧方矩的心思,对于一个无能且懦弱之人,王顸也不好说太多,只得多加劝慰,道:“长兄乃是睿智之人,何必如此无端烦恼?行军在外,一切皆在变化之中,孰不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行弯处水自直之理?”
二人正言语间,宗懔将军已吩咐安排完皆,兵曹参军庄瑞霖来至萧方矩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了花名册,道:“宗老将军分派完毕,请郡王殿下过目。”
萧方矩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儿来,勉强地笑着说:“有你办差,上心仔细着些,我就不用事事过目,若老将军那边再没有别的吩咐,我看,择日不如撞日,眼下就是最好的吉时良辰,弟兄们还是快快启程的好。”
眼瞅着已过酉时初刻,湘水西岸边不远处的山峦丛林皆在夕阳下被染得一片金黄。平整宽敞之处是稻田,秧苗碧绿,阡陌笔直,只是不见农人。王顸甚至念起,若不是湘东、河东二王相争僵持不下,眼下这春末夏初之季正是难得的出游时节。若不是侯景那畜生在东西二魏之间混将不下去,又狗急了跳墙一般渡江南下兵困台城,我如何需要北上长安又南下湘州忍受这般苦痛?
萧方矩讲了一通大道理,兵曹参军庄瑞霖又去回禀了宗懔将军,又跑回来禀报老将军临时交代事宜之后,萧方矩这才命众人启程北上。
长话短说,两个时辰过后,众人来至雀鼠岭,果然是一处渡口,且这渡口两岸仍有商贾人等往来的痕迹。为何要说是痕迹?因为,虎舫在湘水上顺流而行之时,南安郡王萧方矩听从陈儿洒之意,由他带了十二个骁勇士卒骑马上岸,先行一步,到前面去探路。
天色黑得彻底,湘水两岸看不到丁点星火。风吹过来,暖暖的水腥气中略带着炊烟的味道。不是兵荒马乱么?哪里还有人家在此时分生火煮饭?王顸困惑于这个疑问,心里空得不行,不知道这筑坝之计能不能为自己带来一点转机。
十艘虎舫在水上两两并行,萧方矩所在虎舫排在第三,算是居中。水上行军,庄瑞霖指挥果断,调遣得当,又考虑得周全,萧方矩十分满意,眉头不再那般紧锁。兵曹参军庄瑞霖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只是王顸此前对他毫无印象。萧方矩说:“庄参军,筑坝拦水之事,理应是你的强项,我对这些俗务不明表里,唉唉,以后这些时日,得全指望你啦。”
庄瑞霖听了,又慌忙单膝跪下,回话:“郡王殿下岂能如此谦虚谨慎?我带领弟兄们开山采石头架桥铺路的都不在话下,如今有殿下撑着门面,我与众弟兄当然是干劲更足。”
这话等于没说。溜须拍马的话,说了也等于没说。王顸突然就有些反感,眼下可以如此吹捧之时?那侯景瘪三当初带领八百人渡江,竟能在建康城外振臂一呼应者如云,麾下部伍眨眼间上涨到十万之众,难不成也是因圣上身边这般拍马溜须者太多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