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瑞霖的面相看上去并不恶,双目深邃,声若洪钟。如此一脸正气,目光犀利,行动孔武有力之人,谁知道他是过去在江陵城中,被湘东王的阴险与变幻无常给吓傻了,吓怕了,处处身不由己呢?还是确实想借此机会,万般谦卑地给南安郡王萧方矩留下一个深刻印象?
王顸发现,庄瑞霖张嘴说话之前,要么拱手抱拳施礼,要么单膝跪下,他说:“殿下领兵在外,弟兄们干劲十足,这都是殿下往日里言传身教之功,也是卑职最最钦佩殿下之处,今日如此这般亲近地跟着殿下领命北上,必能将那道堤坝给筑起来,也必将能把那湘州城给拿下,殿下自是高枕宽心而卧便是。”
听听吧,还有几分是凭良心的真话?
庄瑞霖虽是单膝跪地低头说话,语气之生动却是活灵活现般声情并貌。
只是,这盲目自信难免令人不安。
若真是如此简单就能把湘州城拿下,大将军那一众人马岂不是个个该杀?
“想得天真!湘州城里的人,都是二傻子么?”萧方矩并不买账,目露极鄙视之神色,道:“你这是井底之蛙的见识!连妇人之见都算不上。”
“是,殿下教诲得极是。”庄瑞霖频频点头。
“你可知道我那堂兄河东郡王萧重孙的来历?嗯?”萧方矩看看庄瑞霖一脸讨好的样子,忍不住笑笑,说:“要不是他阿耶英年早逝,说不定他如今就是国储,嗯?就是说,他阿耶若是活到如今,可能就是……唉,我也不能信口胡言不是……”
“是,是,”庄瑞霖仍在点头,却又改口:“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萧方矩也察觉到了庄瑞霖的反应之灵敏,说:“你精得跟猢猴一样,只是呢,要把这精明用到正道儿上,别成天价琢磨我们萧家的烂事,自侯景那畜生祸乱京师以来,我家的男人们个个揣着小心思,嗯?你能管得了?嗯?”
庄瑞霖有些尴尬地在点头,一副奴颜。
萧方矩似乎不喜欢他这般傻傻的样子,说:“你呢,闲操那份子心有么用?让干嘛就干嘛,识相的最好!”
王顸心中一番暗暗思量,又觉得除这庄瑞霖之外,郡王殿下可调遣的这五百人中,还有谁可用一用呢?
用好现有之人,恰似借水行舟,若能凝神聚力一举而成大事,也不失为全身之上策。
以父祖两代军中数十载耳闻目睹之教训,王顸坚信越是身居军中要职,对麾下之人越是万万不可过于苛刻,莫要相信慈不掌兵之鬼话,更莫忘古人所言,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否则就会有众叛亲离的那一日。
……
南安郡王萧方矩率十艘虎舫战船与五百人马,趁夜色沿湘水急匆匆北上之时,湘州城中,河东郡王萧誉的心情,并不好。他万般沮丧如伤筋断骨了一般浑身无力气,却又实不知焦头烂额地忙活过这一日,到底算是怎样一个结局?
两败俱伤么?
痛击来犯之敌?
还是全歼忤逆之贼?
本是自家骨肉,如何会到这步田地?是我萧重孙贪心太重?还是我七叔萧世诚以己度人?他萧世诚怀有谋逆不轨之心,难不成普天下之宗室诸王都心怀异志?
自南城迎瑞门城头一步一步地走下来,萧誉像是有东西丢了,心事重重,步履沉重,他也知道是城门校尉凌吉山的死影响了心绪,如同一下子把他的心给掏空了。
甚至,萧誉不大相信,往日里那般强壮那般有条理的一个男人,如何就这样被杀死了呢?他凌吉山能横死湘州城头,我萧重孙岂不是也会有这么一天?
杜世源小碎步紧跟其后,已顾不得体谅主上的苦楚,悄声问道:“今日之事,该不该写信告知湘东王?”
“怎讲?”萧誉上了心,停住脚步,看了杜世源一眼,又故作冷静地问:“告知他什么道理呢?他可是不懂大道理之人?若论讲大道理,普天之下,我七叔可能只服孔圣人。”
杜世源说:“讲清今日之实情,也好让湘东王知道,他的人马难以撼动湘州城,再僵持下去也是徒劳。再跟他讲明白喽,这十多日的攻城,他那边亡了多少人,他应该比我等更清楚,再这样下去,让士卒们死在这护城河中,可有任何意义?也算得违背了圣祖一世的慈悲为怀。将士们为国杀敌,捐躯两军阵前这倒罢了,死在自杀残杀之中,岂不是人作孽不可活之罪?”
人作孽,不可活?我如今可不就是人作孽?
莫论是我的弟兄死了,还是江陵来的人死了,这都是无事生非,还不是不可宽恕之死罪?
萧誉的心里沉甸甸的,又坚信这一切缘由皆在七叔湘东王萧绎。
说来说去,远在江陵城里的湘东王萧绎是绕不开的死结,只要他的决心在,这湘州之围何时能解?
萧誉说:“以我七叔洞察世事之精明,能不知道军前实情?我那姑丈阿耶帐中,搞不清有多少人暗地里向他禀报实情呢,以我七叔的人品,对于军中大事,他如何能相信一个大将军的说法?同一桩事,至少要有三个人的不同说法,他才会有所斟酌,这说明你不知我七叔的底细。”
杜世源在点头,心里认不认可这番说法,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萧誉的言外之意,根本不必向湘东王萧绎写信告知今日之事,归根结底,湘东王萧绎不过是一介文人,意气行事,之所以至今不敢与侯景正面交锋,不过是因为自己不擅长攻伐之事,对于打赢与否,心里实在没个准绳,既然他愿意打,那我这个侄儿也就只能奉陪到底好了。
自湘州南城迎瑞门至萧誉的郡王府,间道而行,五里半路途多一点。郡王府长史杜世源与十几个卫士在前面带路,心知肚明地抄了近道。
何言间道?
因为若不抄近道走,必定经过几处伤心之地。
不过,无论走哪一条路,萧誉都极熟悉,触景生情也是在所难免。自履任以来,他已视湘州为其故土。这湘州城里,还有他未涉足之处?
有风迎面而来,马蹄下的铁掌在石板路上刮出沉重的声响。前呼后拥的卫士们脚步敏捷,身上散发出汗酸味儿,萧誉就想起了远在雍州刺史任上的弟弟萧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