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山虎大喊道:“兄弟们快下马,贼来啦!”靳丰垒的身子直直地一头裁了下来,正好砸在沙七的两脚跟前,“扑”地一声,砸起来一片灰尘草屑。汪山虎吓得赶紧蹲下,对沙七说:“咱弟兄们都在这一处窝洼里,人家在哪个方向都是居高临下,焉有不死之理?”
靳丰垒也会死?汪山虎心里如同被人高高地投下一块石头,砸穿了曾经的一道防线,他一直认为靳丰垒在此次随王大将军南平湘州期间,理应有所作为,至少能升一级。若是这个死法,哪一时轮到我不走运,这也很难说。太平年月,那些貌似豁达之士仿佛谁都可以把生死放在嘴边上放在推杯换盏之间来言说,而在两军生死对决之时呢?生,命也。死,命也。生或死,完全不是自己能做得了主。
两个弟兄把靳丰垒扶起,让他半坐着,沙七靳丰垒的眼睛已经不动,如干涸而死的鱼。死人见过无数,今日这才是最惨的一个!
靳丰垒的嘴里没有血,眉间的箭杆直挺挺地矗立,仅在根部有一点点血沫子聚集,又极快地干涸在嘴然边。按说,他不该这么快就死了吧?一个心气极强硬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掉?
沙七伸出右手,轻轻地把食指横在靳丰垒的鼻子下面,丝毫无气息出入。此人不是鹰钩鼻子的那种面相,眼角微微上挑,并不让人觉得太阴险奸诈,嘴很宽,大张开,露出特别白的门牙,像是一口气呼出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给吸回去。
战场上,人死去的姿势有多种,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只是,靳丰垒这般情景却让人极难过。
而且,死得有多不值?
大梁国眼下算不算得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之时?
宗室诸王之间勾心斗角,哪还有杀身以成名而死无所恨之正人君子?
即便是有,朝庭庙堂山野江湖之间可还有他们立足之地?
相形之下,我等军中底层士卒又算什么?
与陈儿洒中箭之时的沉痛相比,众弟兄面对靳丰垒的惨死,表情平淡得让沙七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暗想世上人都是军中同袍乃是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铁杆兄弟,今日看来并非如此哦。
汪山虎说:“人家咋就射得这么准?一箭就毙命,连个交待后事的机会都不给!”
沙七说:“他本是面朝东南,偏偏要转了脸,对着我两个说话,那箭是从北面过来,不正是我们时刻提防的追兵?”
这倒提醒了汪山虎,两方各有伤亡之时,侥幸活命的弩机手都是急红了眼的,只要瞄准了前方是一个人,哪里还有不扣动悬刀的道理?还会等么?稍有疑迟,说不定就等来了对方的弩箭,万一射中了要害,连句告别的话都不来及说,岂不是一招不慎,全盘皆输?
汪山虎在射杀对手之时就是这么想的,如今就在突然之间想明白了,忙说:“那些驴贼还不死心,逮着机会就发箭,咱们就地还击,见人就杀,不能再让他们往南,再说,援军来了,咱怕他什么呢?”
“驴瘪玩艺儿们,他们也学得精了,前面用盾牌挡着,小心得很哪,看来也是死人死怕了啊。”沙七在察看前方的对手,人不多,一二十个,但肯定比自己这边多。
沙七不看自己身边的任何人,他只在意暗藏在远处的对手。
战场上,死得最快的往往是那些演说家。一个人若是把口才用错了地方,那比庸俗人等送命更快。
汪山虎难免急躁,他觉得在援军赶到这里之前,怎么着也得再射杀几个才算是圆满,离得又不远,僵持个什么劲?汪山虎不停地咂着舌头,像是饿了,说:“这老半天,咱弟兄们算是打草惊了蛇了,看那些杂种,一个个地缩头缩脑,你往前冲嘛。”
刚刚还十七人,眨眼又死掉一个靳丰垒,十六个弟兄可能坚持到天黑?汪山虎盼着快快天黑下来,眼下大势不明,靳丰垒在死之前都没搞明白这湘州地界上的伏兵到底来自哪里?我等众人同样搞不清,只是见人杀人,见马射马,我得不到,也不能让你骑着马回去,对方人多势众,光天化日之下真刀真枪地硬干,我这十六个弟兄能顶住几个回合?
沙七不说话,另外十几个弟兄也不说话,这就是弩机手的职业特点,一旦进入阵地,时刻需要安静。弩机手需要用箭矢说话而不是用嘴,犹如近身肉搏之时需要用拳头和短刀说话而是凭着嘴巴将对手置于死地。
不过,汪山虎迅速地找到了可掩护之处,架好了弩机,说:“兄弟们,咱们各保平安吧,身后就是王大将军派来的援军,前头是射中洒哥的驴贼,瞅准了,离得近了再放箭,咱得讲究个箭无虚发,一支弩箭也不准白费!”
你不动,对方也不动,各自的身子皆躲在暗处,能奈我何?能奈他何?
此刻,沙七腹中空空,转着脑袋看了看,周围的树上确实也无可食之果,倒是有一人多高的小桑树,油绿绿的叶子,看着喜人,但也不能吃桑叶啊。
此地,距离黄鳝洲已经不远了,从湘江两边的山峦起伏形状来看,再往走个三四里,大概就是筑坝拦水之处。
汪山虎在寻找一棵大树,这一回,他想带了盾牌爬到树上去,那盾牌是他拣了对方的战利品,也算是就地取材。
骑在皂角树上的树杈间,汪山虎美滋滋得,感觉不错,这才是站得高,望得远,这才是抢占先机。人只有在制高点上,方能攻防两不误。
在汪山虎看来,若跑到林子外面的官道去,说不准已经能看到黄鳝洲。若有一棵大树,手脚麻利地爬将上去,我坐得又高,望得又远,又有树冠做掩护,既能看清敌军之走向,又能知道黄鳝洲之距离,这不是十全十美之事?
怀揣一本明白账,两军阵前不慌张。汪山虎有些兴奋起来,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思,他看到了十来丈之外确实有一棵皂角树,枝叶茂密,易藏人,树干又粗,有风也不易摇晃。
还粘乎什么?快点行动啊!汪山虎以盾牌为掩护,后退着靠近了皂角树,出乎预料,树干在七尺高处分了杈,远处竟看不出。
留在原地的是沙七,手巧,臂力过人,眨眼的功夫,即在跟前用石头砌起了一道半圆的短墙,看看左右的弟兄,说:“各位,以我愚见,咱们就是死了,也不能再往南撤,兄弟们想想,咱们出来是干什么的?今日天黑之前,就是个个战死,也得挡住那些畜生。”
众人学着他的样子,四下里寻摸石头,加固各自的阵地,汪山虎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暗想,这要是不远处的毛贼也上了高处,瞄准了你们的脑壳,哪还是搂一箭死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