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火药装进陶罐中,一旦炸开,威力无力,比用弩箭杀人来得更快更猛烈,萧绎的本意是想灭掉当前最强悍对手。但他有没有想到,这东西有朝一日会被对手所模仿?你能造出来,他就造不出?这东西若被河东郡王萧誉学了去,以他的聪明与狡猾,那湘州城可还有被攻克的那一天?
行话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萧绎则是个不擅刀枪弓箭,甚至连骑马行军都难应付之人,但这不妨碍他都督江南九州诸军事,更不妨碍他一声令下大军围城。萧绎在千里之外,哪里知道南下将士在湘州城外的苦逼?
外都督罗方横在惊恐与慌乱中,看到第三颗陶弹飞出去,依然是浓烈的黄灰黑三色交杂的烟,依然是哧哧哧四处飞溅的火星,飘散着格外刺鼻的硫磺燃烧的味道。
这哪里还像是打仗?
哪里还有一点刀光剑影鼓角争鸣的战争味道?
照这样下去,还需要将军们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么?
“丧你阿母!还算有眼!”徐车仍然在咬牙切齿地痛骂,却是畅快的语气,但见那陶弹直接掉进了第二艘战船的船舱中,弩机校尉凌金锐拍手叫好,道:“那是棹手下舱的入口!就得这样干,兄弟们,干得漂亮!”
话音刚落,“轰”地一声,船上升起一团先黑后灰的浓烟。
船的上方,如乌云笼罩般暗无天日,有断开的木板木条和陶罐的碎片飞起,又落下,掉进江里,水面上砸出大小不一的水花。罗方横心中惊得如石坠落,说:“果然抵得千军万马,湘东大王殿下若能亲眼一见,必将信心大增,灭那瘸腿丑贼指日可待。”
徐车此时极仔细,他继续与军士们装药,埋引绳,密封坛口,又一个一个地调试摆在抛石机上的位置。陶弹上的火药引绳乃是麻丝与艾绒合制而成,又掺了硫磺,若在空中飞行长度超过三十丈,即会引燃陶弹中的火药而炸开。
士兵的嚎叫声远远地传来,一定是伤了胳膊或断了腿,罗方横心里忍不住嘲笑,既然挡住我的火奴大军,还在这里较什么劲?还不快快投降?
徐车说:“丧他耶娘!飞出去三十丈才刚刚好!炸得好!”
这就是说,只有敌我双方在相隔三十丈之时,它才有杀伤力,近了还可裁短引绳,远了则不行。引绳就那么长,若离敌阵过远而炸开,还有何用处?火奴校尉徐车懂得这些内理,只是近年并无实战经验,因此当下临到用时才发现这是摸着石头过河。
弩机校尉凌金锐见罗方横不语,忙说:“炸开了就好,表明咱们的心思没用偏,定能越来越准,若能炸沉他的战船,今日再好不过!”
十几艘战船左摇右摆,带盾牌的军士兵卒越来越多,有战船仍在缓慢前行,罗方横察看到此中变化,道:“不好!他要反击!甭让他靠岸!”
凌金锐不接罗方横的话茬儿,直接命令弩机手:“瞄准发射,三连发!”
话音未落,对方的弩箭已经飞过来,吓得凌金锐手持盾牌护住罗方横,又将他推至掩身之处。眨眼间,疾速飞奔而来的箭矢将弩机手跟前的廊柱栏杆扎得像刺猬一样。还好,乱箭横飞之下,掩障后面并无伤亡。
箭矢如雨,最易伤人,罗方横此刻倒替他们心疼起来,照这个打法,得废掉多少箭矢?这可都是湘州各郡的民脂民膏,开矿冶铁,熔铁铸箭,本来是卫国御敌之器,如此白扔在这里,可有一点意义?若用这些弩机与箭矢来歼灭侯景的话,有多少国贼灭不了呢?说不定,连洛阳城里的元魏政权都驱赶到长城以北去了。
那边,船上的决心很大,箭矢也充足,看来是想不惜一切血本,坚决灭掉岸上伏兵。罗方横躲在暗处,自知性命无忧,却也担心这些箭矢若是射中弟兄们,哪一个能活命?弩箭之下,非死即亡,射中一个算一个。浮想至此,罗方横的后脖梗处全是汗。
火奴校尉徐车的心里并不比罗方横轻松,他单膝着地,蹲在江岸边一堵短墙后面,与罗方横相距八尺,一眼即能看透他的心思,道:“都督何必这般急不可耐?他用弩箭,咱用陶弹,一个顶他八个!”说完,又命弟兄们同时抛出六颗火蒺藜陶弹。
江面上怎一个乱字了得,随风飘到眼前的硫磺气味浓烈而直接,呛得罗方横一时睁不开眼,但不妨碍罗方横看清了江上的战船,显然离码头这边更近了些。有船漏水,也有船被陶弹炸损,兵卒们在叫嚷着堵住漏水之处,船上军主却是认定了要上岸歼灭潜伏在暗处的死敌。
南梁水军之例,每艘战船有军主一人,与后世军中营长相当,指挥作战时躲在船室中,以防身中冷箭。各战船中军主之灭敌决心,当也是奉中正卫溢之命令。
“中正何必举棋不定?快快下令后撤!”岳阳郡尉苏良来至卫溢的船室中,带来的却是卫溢极不认可之建议:“趁未有重大伤亡之时,赶紧下令后撤,当务之急,保存实力最为紧要!”
卫溢心中一百个不认可,却说:“我已命弟兄们以弩机压制他们,何必要撤?”
“我们仅有弩机,他们却是既有弩机又有火药!”苏良身上的铠甲松松垮垮,极不像一个行伍之人,又道:“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退。”
“太守委我等以重任,怎可望风而逃?岂不是愧对往日之苦心栽培?”卫溢心中燠恼万分,你们这些出身上等世家之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反正都是你有理,我若自作主张退了兵,将来如何面对太守?
“中正如何这般死板?此乃审时度势,亦是见机行事,避其锋芒,伺机再发,正是扬长避短,此可谓敌进我退是也。”苏良的决心极大,他坚信在此决战必输无疑,又道:“发兵之时,太守兵分三路,江左江右皆有骑行部伍,怎奈计划不如变化,如今我等迎头死战,那左右之部伍在哪里?”
这一问,点醒了卫溢,暗想,对呀,江东岸上沿官道行军的兵曹掾佐陈延年所领人马身在何方呢?若他那一千五百人马应约而至,那岸上伏兵如何能在机会袭我?
见卫溢愁眉不展,知其心情不爽,或对柴威言而无信大失所望,苏良说:“在我看来,陈延年的部伍,要么是全身覆没,要么是畏难而退,就这点子路程,如何到此时还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