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快撤!往回撤!”卫溢摆摆手,急急对苏良说:“你去,你去船上,告知每个军主,先回撤三里,再另做打算!”
卫溢的小算盘是后撤三里,连对方弩箭之有效射程都能避开,也算是个自我保全的缓兵之计。太守柴威所率人马若能在此期间赶到接应一下,那将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出乎预料的是郡尉苏良却不是亲自去传令,而是转手派给一个军士去替他代劳。自私的男人往往就是这样,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举手投足间都不会掩饰,他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内心,自我感觉永远是上上等之人。卫溢对此极反感,恨不得一刀取了他的狗命,但也只能暂时忍下心头之怒,岂能为一个如此不耻之人坏了大事?
苏良说:“我们也得后撤,前头有几个军主带弟兄们牵制住来犯之敌,中正需要组织人马靠岸反攻,看眼下这势头,咱们只能智取,不可硬拼,弟兄们的身家性命,需量力而行,需三思而后行。”
明知苏良的话并无现实意义可言,卫溢又不能不听,外面箭矢乱飞,极凶险,他无处可去。苏良也无处可去,暂时只能在此。苏良这番做派,像极了后世官场上的干部子弟,凡是有生命危险之任务,统统推让给贫下中农子弟去完成,美其名曰将立功机会让给有需要进步机会之人。孰不知,就算是贫下中农子弟完成任务立得头功,此后漫长之升迁路上又另当别论。
外面,火蒺藜陶弹如黑色猛禽般飞来,又如认准了归宿一般稳稳地落在战船甲板上,那根引绳哧哧地溅着火星且越来越短。容不得人眨眼之时,“轰”“轰”“轰”地接连炸开。一个接一个的火球之后是团团浓烟,紧接着仍然是阵阵惨叫。卫溢的心情并不好,甚至担心那东西会落一个在船室外面,一旦在船上女墙后面炸了,非但踞地发射的弩机手性命难保,那陶罐碎片伤人之威力也不可小觑,谁遇上算谁倒霉。
船上有人死去,有人受伤,也有船又被炸损,开始漏水下沉,罗方横身边所有人等皆是大受鼓舞。只是,罗方横想不出这物件儿如何会伤人死人?仅仅是火烧么?若这东西比弩机还要厉害,明日岂不是需要与王大将军重新审识攻城之法?
战船上,陶罐炸过之后,大小不一的碎片迸溅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个军士像被伤了眼睛,忙乱中丢开手中的弩机去捂脸,满手都是血,疼痛之中左翻右滚,未曾想掉下船去。
待到船上众人发现之时,个个伸长了脖子去看水面上的动静,那军士却已溺水而亡。着了铠甲腰间系了红丝绦的尸体缓缓地沉入水中,片刻之后又缓缓地浮上来。水中亡人的后背朝上,脸朝下,似是满肚子委屈。卫溢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又隐隐预感到今日一战算是引火烧身,尚不知几时能了结。
火奴校尉徐车手持盾牌护住自己的上半身,他看到了着火的战船,但是火势并不大,可见战船上没有多少可燃之物。徐车替不远处落入水中的那个军士感到惋惜,这纯粹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那汉子就这么死了,值么?好歹是条人命,双方领兵之人就不能握手言和么?这般激烈之战,于国于民于家于我等每一个人有何用处?
于江陵众壮士而言,今日之激战场景乃是多年未有,罗方横心中极速地回想了一下陶罐中所装的黑色火药,松柏木炭在石碾子反复碾压之下成为细粉,掺入硫磺再加芒硝,引绳点火,这些东西就能杀人!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仅仅是过去在江陵城中听湘东殿下言说,如何能信服?
卫溢看到了落水溺亡之人,心情只是略略复杂了一阵,继而又释然,若无伤亡,还能叫两军对垒?我只要保全了我的性命就好,就算是被他们俘虏,也未必就要杀我的头。今日战败又有何不妥?最好连那湘州城一起化干戈为玉帛,化敌为友不好么?更何况还是亲叔侄,我若归了湘东殿下,将来也未必就是不得志……
各战船上,弩机手们并不示弱,仍然有数不清的箭矢朝着岸边飞来,笃笃笃地射中江岸上一切掩身之物。抛石机的立梁上也中了箭矢,难免令人心惊胆颤。此时,弩机校尉凌金锐紧跟在徐车的身边,道:“车哥,小心他们的箭。那些人疯了,怕是被这陶弹惊疯了。”说完伸手想拔下一支箭,用力过猛,矢杆就断了,铸铁箭头,水磨出锋刃,湘竹矢杆,湘鹅尾羽,做工精良。凌金锐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如此简单之物,却能伤人性命。”
徐车与军士们一阵手忙脚乱,拖着引绳的陶弹相继飞向空中,又落在战船上。炸开之时,仍是火光四射。罗方横由是愈加佩服湘东王萧绎之高瞻远瞩,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这是湘东王常常挂在嘴边的梦想,但在暗中却是背其道而行之,征服异类还得靠硬手段。
各船军主得了卫溢之命,战船缓缓调头向北,有三艘战船因漏水而渐渐下沉,郡尉苏良擅自做主,吩咐道:“船上之人快撤到相邻船上,且由那些烂船沉入江底便是。”未等沉船军主言语,苏良又道:“那东西也不过是一个陶罐子,如何就有这般威力?堂堂大梁国的军用战船,如刍狗般不堪一击?真是笑话。”
刍狗者,稻草扎制而成,民间祭祀之物。
苏良回至中正卫溢身边,又道:“佯退佯战,还得让弩机手反击才是,要伤他一些人才是正经。如若不然,岂不是让河东王小瞧了我等?”
你以为,今日打一场胜仗,河东王萧誉就得多看你一眼么?他若有这份雅量,何至于跟自己的亲叔父闹到这一步?卫溢说:“今日之事,全凭郡尉定夺就是,你看看哪几个军主能胜此任?”苏良摇头,知道这是推诿,忙道:“那就让离得近的那些船上军士,以射人为主。”
命令传下去,弩机手们反而骂起了耶娘:日落西山,天色将晚,且他们又皆是躲在暗处,哪还能瞄得准?这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军主中,有一人,姓万,名延庄,却是个异常冷静的人物,他吩咐道:“弟兄们,务必引而不发,江陵之人不过如此,惧他么个?且需平心静气,待到瞄准了人,或瞄准了他们的马,有十足把握取他的性命,再扣悬刀也不迟,这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没这份耐烦,难成大事。”